旧时,杨家巷的人喜欢听——
罗宏金说书
宏 焕
罗家巷与杨家巷,是毗邻的两条巷子。罗家巷与杨家巷一样树美,水美,人更美。自古以来,两巷之人彼此友好,往来密切。每逢大事,鼎力相助,红白两喜,礼尚往来。罗宏金的一家就住在这里。解放前,他“家养易”。何谓“家养易”?就是凭几份薄田,既不大富大贵,也不愁吃愁穿,只不过稍有盈余,比较殷实罢了。少时天资聪明的他就读于洪达(洪江人办的一所中学)。毕业后,他仍然坚持自学,凭着惊人的记忆博览群书。年轻时期的他长得一表人材。中等略高的个子,四方脸,两腮稍突,双目有神,显得清清秀秀,精明和干练。他的年龄比我父亲略小一点。父亲教我喊他罗家满满(叔叔)。他为人谦虚,待人和气,斯斯文文,讲究礼仪。
每次到我家来,先在大门外喊一声“舒先生”,父亲就忙不迭地开门相迎携手而进,来到堂前,对着神龛作个长揖。因同是知识分子(父亲是简师生),志趣相同,往来密切,一些文字上的事喜欢互相切磋。那时我年幼,经常看到他们坐在桌边,对着所看书籍指指点点。有时各持已见,激烈争论,看法一致时又颌首肯定。临走时,两人还要面对面抱拳拱手,互相道声“再见”。他善待邻居,热心助人。谁家陡起纷争,只要他一到场笑嘻嘻地讲个典故,打个比方,这场纷争立刻烟消云散,化干戈为玉帛。他口头表达能力很强,尤其擅长说书侃古。四大奇案、四大名著,莫不谙熟于心。剑仙侠客、妖魔天神盛满脑颅。两巷之人公认他为“天生的说书料子。”
农闲时节,主要是头年腊月,以及次年正二月,巷子的人除参加玩龙灯这项大型文娱活动外,其它时间都喜欢听罗宏金说书。讲他说书,其实并不拿书,口上讲全凭记忆。时不时还在原著上加点“花”,使说书更加富有哲理和人情味。话语全部使用俚语方言。每到故事进入高潮时,还辅以手舞足蹈。或拍桌打椅大喝一声,或巧语斯言,如泣如诉。令听者如临其境,如痴如醉。那种绘声绘色,活灵活现的表演艺术已到炉火纯青无以复加的地步。下面我凭依然清晰的记忆,再现罗宏金当年在禾场坪说的一段书——
说的是古时有个姓曾的人,考中了举人,参加会试,又中了进士,很是志得意满。一天他约起和他一起考中进士的朋友到郊外去游玩。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一个寺庙里。寺庙里住着一个算命先生。他们就请这个算命先生给自己算命。说:“你看我有没有穿蟒袍系玉带的福份?”算命先生见他趾高气扬,洋洋得意的样子,故意奉承他:“从命上看来,你将来要做二十年的太平宰相。”曾某听了,大喜,神态更加不可一世。此时,正好天上下起雨来了,他们几个便到一个和尚屋里去躲雨。老和尚深眼窝,高鼻梁,坐在蒲团上对他们爱理不理。他们随便向老和尚打了个招呼,竟自爬上炕就谈笑起来。大家恭贺曾某将来要当宰相,曾某更加得意忘形。指着同游说,我作了宰相,一定推荐张年兄当南京巡抚,几个表兄弟就当参将,游击。老仆人也做千总。几个听了都大笑起来。过了几分钟,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曾某觉得有些疲倦,伏在榻上就睡着了。
少许,他看到两个当官的拿着皇帝的诏书,请他去京城商量国家大事。长到二十几岁,还从未见过皇帝的诏书,更谈不上是给他的,这无疑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他兴高采烈,稍作准备,紧随两个当官的进宫。皇帝见到他非常高兴,还把龙座往前移一下,相当和气地凑近他共同商量朝廷要事。说从今以后,凡三品以下的官员,或升或降,或用或免,统统由卿作主,不必上奏。随即赐他蟒袍玉带,外加两匹好马。他高兴极了,立马穿戴起来,叩头谢恩。回到家中,已不是原来的旧房子,而是雕梁画栋,极其豪华的新宅院。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怎的一下登天了。他拈着胡须轻轻呼唤一声,一群下人连连接应,响声蛮大。一会儿,满朝文武,纷纷前来敬献山珍海味,俯首躬腰,很是恭敬。一时间门庭若市,热闹非常。六部尚书来了,他恭敬迎接;侍郎一辈的来了,他只拱拱手随便寒喧几句(扯两句谈);级别比他低的来了,顶多点一下头。山西巡抚送来十名歌女,不仅歌舞表演得好,而且长得好看。其中两个最美丽,一个叫“仙仙”,一个叫“袅袅”,他见了特别喜欢。每逢节假日,他不戴官帽,身着便衣,听歌看舞,沉醉在声色之中。
有一天,想起自己在贫穷的时候,县里有个叫王之良的绅士周济过自己。现在自己发迹了,他却仕途不畅,何不拉他一把呢?第一天早朝,奏了一本,保举他做谏议大夫。皇上立即准奏将他提升。又想到郭太傅曾经说过自己的坏话,现在报复机会来了,当即示意吕给谏和侍御陈昌合伙奏本攻击郭太傅,几天功夫,圣上准奏,郭太傅被罢官坐牢。心想,自己恩怨分明,有恩的升了官,有仇的坐了牢,处理得当,十分痛快。一次他前呼后拥地走在郊外,一位农夫喝醉了酒,冲撞了他的仪仗。这还得了,当即叫人绑了,交南京巡抚处理。后这人被活活打死了。有些人家的房屋和田园与他家的相连,因为害怕他的权势,纷纷把土地房屋送给他。没多久,他家的房屋田地金银财宝越来越多,真可谓富可敌国了。
当然,也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那就是他最喜欢的两个美人袅袅和仙仙先后病死了。他时时刻刻想念她们,夜夜梦到她们。忽然间,他想起了家乡东邻的女儿长得很美,很想娶她,但那时太穷,又没地位,所以没能如愿。他妈的,现在老子有钱了,可以娶她了。想到这里,他像变了个人,由脸色忧愁转为眉开眼笑。当即打发几个仆人,随便在个帐号上取几十万银两,没几天就把人抬来了。别提这个姑娘长得多好看,而且还善解人意。因为有权有势,所有的理想都成为现实。真是心想事成,美梦成真啊!
到了第二年,对他的贪赃枉法,朝中官员纷纷议论,但这些人生怕打烂自己的饭碗,也只是限于窃窃私语而已。曾某对这些胆小怕死的人毫不在乎。谅他们小小泥鳅翻不起大浪。殊不知,呼声越来越大。有一位叫包拯的龙图阁直学士,官与他不相上下,由于救过太后,在朝中的威信特别高。此人依法办事公正无私,连皇帝的女婿——陈世美犯事都敢判死刑,加之又有太后撑腰,下压群僚,连天子都怕他三分。事情传到包公那里,包公气愤中写好一份奏书,上面写道:“微臣认为,曾某本是一个酗酒赌博的小人,亦是瘪三无赖,因为一句话迎合圣意,竟然得到圣上的宠爱,不仅平步青云高官厚禄,而且一家大小鸡犬升天,享尽富贵荣华。按理应该感谢朝庭,知恩图报,可他反其道而行之巧取豪夺,大发横财,作恶多端,逼死人命。他的罪过多得数不清,买官卖官,瞒上欺下,打击报复,残害忠良,占夺良田,强抢民女。
不仅如此,他还拉帮结派,图谋不轨,不少朝廷官员有事没事奔走于他的门下,明白人一看就知道极不正常。何止这些,就连他家的家仆也趾高气扬,荼毒百姓。这种人应及早除掉,以免祸国殃民。如我说的有假,愿接受圣上任何处罚。切切,十万火急。微臣呈上。”奏书上去后,曾某闻讯吓得半死,整天唉声叹气,惶恐不安。幸好皇帝把奏书压下,不予追究。可是他得罪的人毕竟太多,加之又有包拯领头,举报信像雪片样飞往朝廷,太后也在查问此事,皇帝只好下了圣旨,交大理寺处理。于是抄了他的家,把他俩口老充军云南劳动改造。他的儿子在平阳当太守,也被审讯,关在牢中,判了徒刑。抄家时,好多的金银财宝,绫罗绸缎,古玩字画等数不胜数。武士们还把他披头散发、哭哭啼啼的小老婆揪了出来。所有的房子门上都贴了封条,再也不准进去。他与家人被武士押着跌跌撞撞走上了充军的道路。平时骑马坐轿惯了的曾某哪里吃得了这种苦头,低声下气要求给辆破车,因为实在走不动了。武士不但不答应,反而恶狠狠地催他们快走。他的老婆更是几次跌倒。一行人一步一步挨着向前走,疲倦、口干、肚饿,眼看太阳就要落山,而附近又没有村落和人家,真是苦不堪言。就这样,武士还嫌他们走得慢,不是横眼斥责,就是脚踢鞭打。哪知前面又是一座高山,实在走不动了,曾某赖在路边,任凭武士责骂。
忽然,来了伙拿刀的强盗向他们冲来,两名武士自知身单力薄仓惶逃命。曾某俩口老跪在地上只好哀求:“我们是囚犯,身无分文,请求饶命。”几个强人大声说:“杂种,我们都是被你陷害的良民,你也想要命,今天来,就是来要你的脑袋”。曾某回敬:“我们虽然犯了罪,但仍是朝廷官员,你们这些强盗,胆敢无礼!”强盗大怒,手起刀落“咔嚓”一声,曾某的脑袋滚落在地。
惊疑之间,只见两个牛头马面走了过来,反绑了他的双手,不由分说,拉起就走。来到一座阴森森的宫殿,殿里面坐着一个杀气腾腾的鬼王,正在判断人间丑恶。曾某上前跪下,请求宽大处理。鬼王打开簿子一看,才翻了两页,大怒:“这是欺君误国大罪,应下油锅。”于是一个大鬼像提小鸡般把他提到油锅边。油锅下烈火熊熊,锅中的油青烟直冒,上下翻滚,老远就觉热浪熏人。大鬼一手抓住他的头发,一手抓住脚,倒提着把他丢进油锅。滚热的油灌进了他的口中,顿时肚肠寸断,疼痛难忍;整个人随油上下翻腾,皮肤开了裂,像万把刀子割肉,痛苦极了。大约过了半小时,大鬼找来一把钢叉,把他从油锅里叉了出来。用手强按头颅,令其跪在阎罗殿上。鬼王再看簿子,说:“这家伙依仗权势,欺压百姓,应该上刀山。”曾某抬头一看,只见前面一座小山,上面长长短短,密密麻麻的刀子倒竖着插遍整个山头。雪亮锋利的刀尖上将几个罪人的肚子刺穿。肚子,肠子流了出来。几个罪犯“哎哟!我的娘,唉!——”叫个不停,此情此景,惨不忍睹。见到这般模样,曾某早已吓得魂飞魄散。鬼催着他上去,他哭着往后退。鬼用锥子刺他的屁股,他还是浑身筛糠,怕得要死。鬼大怒,干脆抓起他往上一丢,只觉得好像从半空掉下,锋利的刀尖刺入身子,人越犟,刺得越深,那种痛苦如万箭穿心,真是求生不得,欲死不能。不知过了多久,他在昏迷中又被押到鬼王面前,鬼王还在查看他的犯罪事实。拿起算盘霹雳叭啦算了一下,贪污的金额(金银)累计总共二百二十一万两。
只见一些鬼卒把这些黄白之物堆在一起,好像一座小山。然后放进一口大锅,底下烧起火来,火越烧越旺,不一会儿金银慢慢溶化。小鬼用勺子舀起强行灌入他的口中,只觉口中像无数颗针乱扎,肚中五脏俱焚。想喊喊不出,欲哭无泪流。心想,平时只嫌这些东西少,现在恨它太多了。再次跪在殿前,鬼王最后判他下世转生为女。他被押到一个地方,那里有根几抱粗的横梁,中间穿着一个滚筒(轮子),滚筒上五彩缤纷。鬼用鞭子抽打,令其上去。没办法,他闭着眼睛跳了上去,只觉那柱子转动起来,一忽儿掉了下来,浑身冰凉,睁开眼睛一看,发觉自己变成了婴儿,而且是个女的,看看父母穿得稀稀烂烂,破窑里面放着破碗和打狗棍,心里明白,自己已成了乞丐的女儿。
从此以后,她天天跟着叫化子父母拿着钵子沿街乞讨。衣服破烂,千疮百孔,寒风吹来,透心刺骨;饥肠辘辘,吃上一点,残菜剩饭,难得一饱。好不容易长到十四岁,倒也三分姿色,被父母卖给一个姓顾的秀才做了小老婆。虽然有吃有穿,但大老婆厉害得很,不是打就是骂,有次看她不顺眼,竟用烧红的铁夹烙他的乳房和下身。经常折磨,弄得遍体鳞伤,欲哭无泪。幸好丈夫怜爱她,得到一点安慰,才打消了自杀的念头。有天晚上,丈夫不在家,地方上一个二流子,悄悄从墙上爬过来,逼着和她 “那个”,她心想,自己前生作恶多端,才受到阴曹地府的惩罚,这辈子再也不做坏事了。所以,她坚决不从,并大声喊:“救命啊!救命”,才把坏小子吓跑了。又有一天,丈夫睡在她床上。她在枕边啰啰嗦嗦诉说她的冤苦,大老婆怎样怎样折磨她……,突然,房门被两个强盗“嘭”的一声撞开,抓着她丈夫的头发逼着要钱财。她被吓得缩做一团躲在被窝底下。丈夫说身边无钱,两个强盗用刀杀了他,接着翻箱倒柜拿了不少东西扬长而去。她见强盗走了,跑去告诉大老婆发生的一切。大老婆喊起家仆一起到她房中,只见丈夫已被砍死,血流满地,屋里被翻得乱七八糟,惨不忍睹,大哭起来。哭着哭着,大老婆停止了哭声,越想越不对头,越想越像那么回事:肯定是她勾引奸夫,杀人灭口。
于是请人写了状子,告到刺史衙门。刺史将她严刑拷打,迫使她作了假供。依照法律,判处千刀万剐,凌迟处死。真是天大冤枉,她被五花大绑押赴刑场,胸中一股怒气堵在喉咙里,气得跳将起来大喊冤枉。认为阴曹地府算黑的,也没这么黑呀,正在哭喊冤枉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对他边喊边摇:“曾兄,你做恶梦了吧!”睁开眼睛一看,老和尚还在打坐。笑着对他说:“二十年太平宰相做得怎么样?”问得他很不好意思,垂头丧气和同伴们走回家去。从此,姓曾的看破红尘,出了家,入山修行,后来怎样,无人探究,谁也说不清。
在听的人一片嘘唏叹声中,这个故事总算讲完了。毛泽东主席曾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间未到。”曾某是恶人,故得到应有的报应。蒲松龄,当年写聊斋,借狐仙鬼怪针贬时弊,劝行善,对后世影响是很大的。他老人家饱读诗书,一辈子教书谋生,功名富贵与他无缘。我想如当时他当了大官,一定清正廉洁。现在写故事的人已名登高古,讲故事的人也已驾鹤西游。回忆起儿时往事,竟然亦幻亦现,历历在目,特别是罗宏金说书,让听众身临其境,回味无穷。神乎,奇人也。但愿老人家后继有人,把杨罗两巷之优良传统发扬光大,善人之后,必有天佑,是已而为记。
2013年4月28日
来源:靖州新闻网
编辑:redclou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