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地乡下的习俗是,婚嫁、起屋等重大喜事多放在腊月来操办,一则腊月是闲月,二则也为增加过年的喜庆。二叔家起新屋上梁就定在腊月二十五,特意捎信来请我们去喝喜酒。父亲满怀希冀地对我说,你还是抽个时间去一趟吧!你二叔难得为一回事呢!我略显踌躇地说,单位还没放假呢,哪里有时间去。话还没说完,就见父亲满脸失望地说,以往家里族亲办喜事,你们姊妹总是以工作忙为由,随个礼完事,亲戚间不走动,都疏远了。我想了想,于是又下决心说,那就请半天假吧,二叔家我还没去过呢!
二叔结婚成亲的时候原本是跟我家居住在一个寨子里的,因为有一年二娘青春年华的弟弟意外夭亡,二娘作为家里的长女,整日里满怀忧伤地牵挂着家里的爹娘,无论如何要迁回娘家居住,以便照顾双亲。于是,二叔为了爱情,宁愿做一个我们乡下人都不屑的上门郎,舍家别业地追随二娘去到了离家二三十里外全然陌生的辜家屯,重新开始耕耘未知的人生。
辜家屯属靖州新厂镇燕团村,包括燕团村的第一、第八村民小组,是一个以苗族为主的团寨,寨子就坐落在四乡河边。
从新厂镇集市后面路过新厂老街,穿过一片田畴,走过一座松林稀疏、芭茅草灰黄、芦苇花白茫茫的小山坡,远远地就望见在一片冬日收获过的空旷田野的尽头,散落着几十户人家,那就是辜家屯。
那仿佛一望无边的禾茬灰黄整齐的平展展的田畴映入眼帘,脑海里的第一反应是,这么多肥沃的稻田,吃饭绝对是没有问题,这里应该是一个高粱肥稻花香、粮食堆满仓的鱼米之乡。约三米宽水泥路面的道路穿过田畴中间蜿蜒通往寨中人家,下了车看到三五男人女人正在路边一户人家的廊荫下围观一桌打小牌的,一两个衣着光鲜的年轻女子站在路边对着手机与人聊微信,看样子是刚从外地回乡过年的打工族。鞭炮声从不远的地方传来,“噼里啪啦”响得十分热闹,不用问路就已经知道二叔家在哪了。
刚走过寨中古老简陋的木筑凉亭,恰巧就看到了迎面而来的二叔,古铜色的脸上皱纹挤成了一堆,一脸欢喜地搓着双手说,怎么不早些来吃早饭?赶快进屋去坐吧!我出去一下就来的。不等回话便忙着往外走了。起新屋是件大事,诸事都要考虑安排,忙是自然的。
二叔的新屋是一栋三层内置楼梯的小楼,一层约一百余平方米,橘红的外墙瓷砖,配上白色的窗棂,蓝色的琉璃瓦,看起来簇新耀眼,是名副其实的新屋。在乡下建这样一栋毛坯房也得差不多三十万了,看来二叔这辈子勤勤恳恳攒下的家底都耗费在这房子上了。不由想起一个冷笑话,说咱农村的人一辈子辛苦,田里劳作加外出打工,攒下个七八万块钱就开始琢磨着建新房,终于东拼西借地筹钱建好了房子,又接着出去打工挣钱还账,等打个七八年工还清了帐,家里建成的新房因为久无人居住又变成了危房,还得攒钱维修才能住,一辈子就耗在房子上了。想来,二叔是不会陷入这样的怪圈的,因为听父亲说他和二娘似乎一辈子都在山上和田地里劳作经营,没有外出打过工,不过他们的儿女倒是早早就外出江浙一带打工去了,应该挣了不少钱来协力起新屋吧!
二叔的新屋上梁吉时看在下午三点整,我们正好赶巧了,还有一会儿就到时间了。上梁挂红,摆猪头三牲祭祀天地鬼神,祭祀鲁班祖师,祭祀家族祖先,祈佑家宅平安,人发财旺,这是本地城乡起新屋最隆重庄严的仪式了。神情庄严、项戴红巾的木匠师傅开始忙碌着准备各项事宜,祭桌摆好了,猪头三牲、刀头肉、酒都摆上了,大红蜡烛点燃了,香焚过了,香椿木的大红梁木抬过来架在木马上了。木匠师傅主持祭祀仪式,用大公鸡歃血祭过梁了,祭过鲁班祖师了,木匠师傅和他的助手穿上新鞋准备上梁了。梁木上缠满的满堂红鞭炮“噼噼啪啪”点响了,两位师傅在楼顶有节奏地缓缓将梁木拉上屋顶按吉时上完梁,就开始喝酒、浇酒,抛钱币、糍粑、糖果,围观的族人乡亲们在下面仰着脸巴巴地等着抢捡,抢得越多越好越喜庆。不过,最开始抛下的八个大粑粑是不能抢的,非主人家莫属,这是风俗规矩。
二叔的两个年轻帅气的儿子披红挂彩地拉扯着大红喜庆的床单四角跪在早早铺好的蓑衣上稳稳地接住上梁师傅抛下的粑粑,一个都没有落下,这象征着吉祥如意!二叔家住进新屋必定人财两旺,万事顺遂!看看两个堂弟庄严的神情,那是一种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期盼,再看看二叔二娘欣慰的表情,那是一种对生活对人生的虔诚和敬畏,我的内心也变得柔软。
作为一个普通的农村人,一生中的大事,除了生儿育女,建一栋新房子,当之无愧也算是头等大事了,因为一个农村人活一辈子有能力建一次房子就很了不起了。年轻的时候在父母的帮衬下结了婚,夫妻俩就开始生育儿女,进入上有老下有小的人生阶段,辛辛苦苦地劳作攒钱维持一家人的吃穿用度,竭尽所能地节省攒钱以备不时之需。转眼儿女即将成人,嫁娶之事日日迫近,尤其建新房娶媳妇成头等大事。算算攒下的积蓄却远远不够所需,全家人一起努力奋斗、打工挣钱,终于将房子建起来了,花光了积蓄,还欠下不少外债。不过毕竟来日方长,生活还是充满了希望,只要身体健康人年轻,欠点债不算什么。
我问二娘,屋后可有山坡,我想到坡上看看寨子的全貌。二娘说,屋后没有山坡,是一条河。我当时颇感意外,绕到屋子后面果然看见一片葱郁的菜园,再过去就是那一条河,无声无息地静静流淌的四乡河。原来,辜家屯所有的人家就散落在四乡河边。四乡河我是久慕其名的,这条河发源于平
察镇西南部,流经藕团乡、新厂镇,南入通道,注入播阳河,乃是靖州县境内的第二大河流。辜家屯的这一段四乡河倒是河床平缓、收敛,一些树身灰白高挑、枝丫细密光秃的杨树稀疏地伫立在河岸边,河对岸的枯草、芦苇在冬日的暖阳下耀眼地黄,倒映在河水里是静默的风景。远处是黛绿的山峦,天空和河流是一样的天青色。乡村的冬日景色是如此地宁静美好,坐在河岸边的卵石上,虽说土地和石头都还透着浓浓的凉意,依然觉得风清气爽、舒适惬意、风光无限,真希望时光就此驻足成为永恒。
望着波澜不惊、蜿蜒田野的四乡河,想起二零一六年七月三日的那一场百年一遇的局部暴雨洪灾,肆掠了整个新厂四乡河沿岸的村庄,辽阔田野变成一片汪洋大海,人们惊魂失魄仓皇逃往山坡高地,看着家园在洪流里摇摇欲坠。人们品尝了河流浇灌土地结出的硕果,无可预测地也要尝到河流泛滥时带来灾难的苦涩,或许生活本来就是这样交织着苦辣酸甜的滋味。我是一个正经的山里人,内心里还是觉得依山而居更安稳。于是,这个寨子又留给我淡淡的寂寞和莫名的忧伤,还有一种漂泊无依的苍凉。
静静地坐在这冬日的四乡河岸边,童年的记忆袭上眼前来。仿佛又看见奶奶坐在老屋廊下的圆枕木上一针一线地纳鞋底,做那种青色灯芯绒鞋面的千层底布鞋的宁静时光。在夏日的午后,蓝天白云,和风轻拂,阳光温暖地照耀在大地上,连绵起伏的青山是一片郁郁葱葱,远近的田野里,层层的梯田水波荡漾,禾苗正在拔节分蘖,几个农人在田里扯稗草,糊田埂。奶奶坐在廊荫下对着满眼绿色的田野悠闲地纳鞋底,她一手握着鞋底,一手握着锥子朝鞋底扎一个针眼,然后捏着针往头发上光一光,对着针眼穿过去,抽得麻线“丝丝”地响,动作是那样的娴熟,针脚是那样的整齐,奶奶纳鞋底的样子好优美。奶奶是很会过日子的,记忆里的奶奶总是心平气和,有条不紊的样子。奶奶除了会做布鞋,还会雕花蜜饯,奶奶雕的柚子蜜饯,花鸟虫鱼,栩栩如生,只有家里来客才会拿出沏茶待客,总会赢得一片啧啧称赞。
奶奶拢大了满堂儿女,这在她似乎也是云淡风轻的事,就像春天来了,种子要发芽;夏天来了,花儿要开放;秋天来了,果实要成熟一样自然。叔叔和姑姑们的婚事,奶奶都没有操什么心,儿孙自有儿孙福。奶奶去世时是一个秋阳高照的日子,那一天,奶奶不知何故想起她为自己办后事准备的那一大卷白土布,担心潮霉了,抱出来展开在晒楼的阳光下晾晒。傍晚时分,奶奶从晒楼上抱了那卷白布下楼时,一脚踏空木梯摔了下来,就那样走了。爷爷、奶奶都走了多年了,儿孙辈的日子还在继续,绵绵延延无穷尽。
负责登记礼簿的辜家族亲介绍说,辜家屯有四十多户人家,二百多口人。辜家屯的村民多数是姓辜,三百年前是一家,祖上是从四川迁移过来的,已经在本地繁衍十余辈人口。
自古以来,战乱、商旅、仕宦,种种原因的迁徙,造就了一个个遥远的村庄、城镇。无所谓故乡和他乡,出门在外的人在遥远的异乡辛苦谋生,机缘巧合,缔结姻缘,安家落户,生儿育女,最终老死异乡,一冢坟茔芳草萋萋。从此后,在儿女辈来说,异乡也就变成了故乡。
人世的悲欢离合,无穷无尽,人生在这天地间,原本都只是匆匆过客。只有爱情是一个亘古永恒的主题,永远不会褪色。犹记得许多年以前,二叔还是一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小伙子,洋溢着青春的激情、生活的梦想和对未来的憧憬。生产队上放电影,邻里各家都早早吃了晚饭,搬着小板凳或者条凳,在晒谷坪里占位候场了。趁着人多集中,放电影之前,生产队长长短都要讲一讲话,说一些小孩子们从来也没有听进去、记得住的无趣事情。在这之前,则是青春岁月的小伙子们孔雀开屏、展现才能,姑娘们暗送秋波的好时机。二叔放开他嘹亮的歌喉,一曲深情的《敖包相会》或者《草原之夜》迷住了几多姑娘的芳心。二叔那动听的歌喉,就连我这样一个当年六七岁的小丫头,也被他的歌声打动,觉得那歌声优美深情极富感染力,以致今天还时常怀念他动人的歌声。二娘便是被二叔的歌声所俘虏,嫁给了二叔的。是啊!谁不曾年轻过呢?身边走过的每一位熟悉或陌生的白发老人都曾经有过明媚的青春时光,一点都不比我们的青春年华逊色。可谁又能扛得住岁月的侵蚀?
弹指一挥间,三十多年的光阴悄然流逝,生活消磨了二叔、二娘的青春容颜,曾经的帅小伙变成花甲老人,从前俊朗阳光的脸上,堆起了皱纹,明亮的双眸变得浑浊、发黄;曾经的俊俏姑娘变成了黄脸婆娘,头发枯黄,手指皲裂,那都是为生活劳作的见证。生活消磨了二叔的激情、消磨了他的歌声,让他常年忙于生计,变得苍老、木讷、少言,失去了浪漫的情怀和歌唱的心情。许多人生自以为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事实上却无可回避地发现一个真相,越是年岁增加越是变得跟父辈母族容貌神情都酷似,其实生生不息的生命绵延,无非就是重复的生存,至多延续着血脉。超越是少数和个别,大多数人无非是重复着父辈一样的平庸,而这才是真正的生活,无声无息,默默无闻,尝尽苦难却永不放弃。
二叔老了,我也不年轻了。努力活过这些年,什么也没有抓住,四顾茫然,有些孤独和无措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的内心其实是多么渴望亲族间那份卑微但毫无保留、无需设防的亲情。辜家屯因为二叔一家在那里生活而变得让人牵挂和向往。
来源:靖州新闻网
作者:姜雪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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