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姜雪峰
这个春天我的生活很狭隘,就我蛰居的这个小城、我的朋友圈来说,我知道有很多人都比我活得精彩。在这个春天里,往远,有不少人相邀去武大看樱花;就近,人们倾城出动去太阳岛、排牙山看油菜花、桃花、梨花。我哪都还来不及去,仿佛一只慵懒冬眠的虫子,刚刚感受到了泥土传来的一丝春的气息,懵懂迟疑间还来不及抖落一身冬日的萧瑟冷寂,春天就要走远了。
这个春天的万紫千红、千娇百媚,我主要是从朋友圈里认识和感受的。踏青赏花的女人们为了映衬这桃红柳绿、繁花似锦的无边春色,穿上了飘逸曳地的华美汉服,配上簪花云髻,穿行在桃红梨白的山林田间小径,云鬓花容,曼妙多姿,看在眼里恍惚穿越时光回到了大汉盛唐。
所幸在这个春天就要擦肩而过的时候,我又去了一趟铜锣苗寨,铜锣的春色也是触动人心的。
铜锣村是地处湘黔两省交界之地靖州大堡子镇的一个深山苗族行政村,是由2016年前的同乐和牛场两个村合并的。新春伊始就去往百里之外的铜锣村,是因为2018年我们县里要实现脱贫摘帽,全县扶贫攻坚动员大会召开了,县委县政府发出了向贫困宣战的集结令。我们的干部要迅速下到帮扶联系的铜锣村与贫困户沟通交流脱贫计划,安排布置全年的扶贫工作任务。
铜锣的村民人家多在一条条蜿蜒的石板小路延伸的山坳尽头,弯弯曲曲的小径沿路是密密林立的楠竹,长满青苔的斜土坡,先是看见路边几座简陋的树皮搭盖的废弃牛栏,走过去便是几栋木屋青瓦的吊脚楼高低错落有致地静卧在山坳里,环屋满坡都是茂密的楠竹林。
铜锣苗家吊脚楼多数是三层的,因是傍山势而建,吊脚楼第一层多是堆放柴火、饲养家畜的地方,只有伶仃的屋柱和简陋的隔间。第二层是苗家人生活起居的地方,有堂屋、灶间、卧室等,因为进屋是从二层侧面一角进门的,悬空的堂屋廊前多有一面木板壁的照壁。年深月久,木屋板壁颜色暗黄,因而屋内的光亮度不太好,让苗家人的日子透着远离喧嚣的安宁和与世无争。每一栋看起来岁月经年、其貌不扬的吊脚楼屋子都建得很严实规整,板壁、门窗、走廊都整整齐齐,绝不偷工减料,让我确信从前的铜锣山上应该是有很多松、杉的。第三层多是仓房,若是有闺女的人家也有在三层置闺房的,推开格子木窗,满目青山绿水。走进铜锣人家总是感到十分熟悉亲切,让我想起了童年的乡村邻里家家熏黑的灶屋,火塘里明亮温暖的柴火,火光照亮的那些友善笑脸,那些围绕着柴米油盐酱醋茶忙碌的寻常日子让人感到心里踏实有着落。不过,如今的乡村里总是让人感到冷清,乡村里有许多的东西不见了,比如,憨厚的牛、小孩子们的追逐欢笑、鸡犬相闻的热闹,乡村里缺少人气。
深山里的铜锣村寨尤其透着冷清和安静。寨子里没有什么人,能够挣钱的基本都外出打工或干活去了。一户人家里如果没有病人,有一人出去打工挣钱,脱贫是没有问题的。我们走访的贫困户或是孤寡老人,或是智障、挣不了钱,或是家里有病人、劳动力干不了活,或是家里缺少劳动力。贫困户老吴因为在山上干活时摔断了三节腰椎、六根肋骨,还在术后恢复期,只能留在家里,生活靠妻子在外打点零工维持。老吴说,眼下虽难过点,但女儿在读师范,学费由政府负担,将来当特岗教师,可以帮衬家里。他自己五十岁还不到,术后恢复情况不错,好利索了就可以挣钱了,生活还是充满希望的。我们去的时候,老吴夫妻俩正在屋侧的场地上晒黄豆、红辣椒,吊脚楼里跑出一只年轻的大黄狗,摇着蓬松翘卷的尾巴,热情地迎接我们的到来,咬着我的裤腿不肯松口,蹭啊蹭地表示友好。我们走出来,大黄狗依依不舍一路送出田坝子,不肯往回走。石板路边的水枧顺着小路边架设,清清的水在木枧里汩汩地流,芭茅草枯黄的叶在水里照影,来不及换上绿绿的春装。
铜锣牛场片区,一座木筑青瓦、翘角飞檐的风雨廊桥,桥下一条山涧小溪界定着靖州与天柱两县相邻的山林田地。
春日的铜锣恍若超然物外而遗世独立。我独自走进风雨桥,桥头人家的年轻媳妇一幅绣花兜兜背着婴儿,在专心地做着家务,用竹扫帚扫净屋场,对着引来的叮咚山泉清洗一篮青菜。年轻的媳妇面对陌生人腼腆少言,闲聊了几句,我轻轻地走下风雨桥,朝着寂静的林间公路深处走去。一路走去,没有看到期望中的邻县村寨人家,这个山里的世界太安静了,没有人声,万籁俱寂。“芳树无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鸟空啼。”林间的溪涧也是清浅幽声,隔溪属贵州天柱的山坡上古老的楠木、青冈树披着经冬的老绿叶子挺拔高耸,茂密的阔叶原始次生林环绕簇生,高低错落、层次分明,是一种属于深山老林的远离红尘的感觉。
溪涧这边铜锣牛场的山坡却是满山茂密的竹林、都是竹身粗过海碗的楠竹,无边竹海摇曳生姿。高高的坎坡上,竹林掩映着一栋三层的漂亮木屋,我起初以为应该是一户天柱人家,攀爬上楠竹林里的小径,走近木楼人家,不是吊脚楼是少见的三层平地木楼,一位中老年的苗家妇人站在楼上晒楼边倚着栏杆跟我搭话,她家仍属铜锣村。她问我是来做什么的?我说是县里单位下来扶贫走访的。妇人说,家里去年已经脱贫,感谢政府政策好。妇人欲下楼来邀我进屋里坐坐。不用麻烦、你忙你的,我站在楠竹林间小径跟楼上的妇人聊了聊,道谢着往外走了。
铜锣的竹林真多,目力所及,一望无边,除了道路、水田、菜地、屋舍,漫山遍野、连绵起伏的都是楠竹林。只见一根根楠竹挺拔俊秀,五六米高度之内绿竹身敷一层霜似的白粉、光溜溜的竹节绝无旁逸斜枝,只在顶端擎一杆翠绿浓密如狐狸尾般蓬松妩媚的枝叶,风过竹梢摇曳多姿。“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去过不少苗寨,知道爱竹是苗胞的共性。但铜锣村的楠竹不只是人们美化居住环境的景观,更是苗民赖以生存、脱贫致富的支柱产业之一。通过间伐成年的楠竹,销往各处竹器工厂加工成竹筷、竹席、竹椅等等,丰富了市场,也丰盈了苗民的钱袋子。去冬的铜锣大约格外寒冷,北风肆虐,雪压竹枝,不少北面的山坡,压垮了大片的楠竹,七零八落地倒卧在斜坡上还没有人搭理,看在眼里让人心痛。
“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铜锣这个地方没有满坡满岭、灿若云霞的桃梨花海,有的只是轻描淡写、云淡风清的零星山花。比如,吊脚楼旁的三两株桃树、梨树枝丫上含苞待放的星星粉红、雪白花蕾;放眼远山,满目深绿中随意点缀的一树树粉白色的樱桃花,却也散发无边春色惹人怜。不过,在铜锣村寨的山坡上、溪涧边,有一种娟秀娇柔如水芹的草本植物,开淡紫的花,那紫淡得轻盈,是在花形如金银花的白色花瓣尖上晕染一丝丝的浅紫,透出超凡出尘的空灵和幽雅,远不是桃花的妩媚、梨花的清冷、紫荆的热烈,菜花的亲切可以形容。我不知道它叫什么花,它大约也不需要人们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只管优雅地开在空寂无人的溪涧边、山坡旁,与世无争,独自芬芳。
铜锣的春水灵动多变,田坝间、人家边的小溪水清澈透明、涓涓流淌;追逐在溪涧间,宛若跳动的音符,弹奏着自然的乐章;进入山林之间,聚成一潭春水的时候,却是浓如翡翠般的绿,静静地汪在山涧,不言不语却饱含情思,春色撩人;溪涧边的灌木梢头经冬的枯叶、枯黄的芦苇、鹅黄的野樱花都成了翡翠小姐身旁的陪衬丫头。
置身铜锣这一片山水天地里,我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今夕是何夕的恍惚,有一瞬甚至不知道我在做什么、该做什么。我不想虚度光阴,我不愿短暂的生命旅途出现某段空白,我想要人生的宝贵经历、经验。
记得脱贫攻坚动员会上,县里一位从亚丁湾服役转业归来驻三锹乡菜地村的优秀扶贫工作队员站在主席台上作了充满激情的表态发言,至今铿锵回荡言犹在耳,让人身心凛然。他对扶贫工作的满腔热情、责任担当,传递的是鼓舞人心的满满正能量。他说,为人民服务不是一句口号,只要真心付出就一定会有回报,他将本着对组织、对家庭、对个人负责的态度,扎实搞好驻村扶贫工作;他希望将来全面小康建成之日,带着老婆孩子一起回到驻村工作的村庄,那时回首往事,他可以自豪地说,脚下这一片富裕文明幸福美丽的热土融入了自己流下的辛勤汗水、凝聚了自己奉献的智慧和韶华,他无愧于生命,无愧于岁月。早已过了激情澎湃的年纪,但是无可逃避地为之动容,若有所思。
阳春三月的铜锣,春光明媚,天蓝云白,竹海拢翠起舞弄影,桃红李白初绽芳华,木屋瓦檐好人家,稻田水暖浮萍绿,水波荡漾晴方好,铜锣春色美如画呀!
来源:靖州新闻网
作者:姜雪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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