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母亲》
五月的第二个周日是母亲节,微信朋友圈被歌颂母亲、向母亲表白的图文刷屏了。在我的潜意识里似乎觉得“母亲节”是个有点洋气的节日,知道了也不好意思开口祝母亲节日快乐!我的朴实的乡下母亲虽然进城有些年头了,但儿女们不说的话,母亲自然也压根儿没听说过这个节日。我的儿子大约因为忙着高考备战,下学回来也没有跟我提起“母亲节”这三个字。我们这个家还是一个感情传统而内敛的家庭,彼此之间不太善于表达感情。
不过,我还是特意去上了一趟街买回几样家常菜,请母亲来吃饭。母亲年逾古稀了,身体似乎还硬朗,唯有牙齿不好,记忆中,中年的母亲就开始戴了一部分假牙的,我都陪她换了两三次假牙了,如今凡是稍硬的食物都吃不动。母亲说,我不是每天都要来的吗?吃饭想吃就吃了,做么个今天特意打个电话?有么事?我说,没么事,今天没上班嘛!吃晚饭的时候,我提示母亲说,今天过节呀!您知道是过什么节吗?母亲疑惑地说,过什么节?立夏节不是刚过了吗?除了春节、清明、端午、中秋节,母亲似乎只重视“立夏”这个跟农事相关的节气,母亲说,“立夏不下(雨),犁耙高挂。”
母亲跟弟弟住在一起,一向少有在我这吃饭,一般都是中饭后或晚饭后,走路来上楼进门小坐一会儿,就接着走了。我估计母亲大约是顾忌我的儿子读高三了,学习紧张,怕影响他的学习。最近这些日子,母亲却基本只有我这可以歇脚了,因为小妹今年当了单位的驻村扶贫工作队长,人时常在村里;霞妹带着幼女在长沙陪读;弟弟早出晚归、年头忙到年尾,难得有白天在家的时候,晚上回家也很晚,侄儿们在学校,弟媳也总是整天不着家,即便在家跟母亲也无话可说。母亲总是孤单的一个人。母亲是个乡下女人,没有什么时髦的打发日子的方式,除了儿女们的住所,母亲没有什么可以走动的地方。每天白天的时间,母亲就是城南城北城西,弟弟家妹妹家我的家,来回地走动。微信圈里流行一天一万步健身运动,母亲一天估计两万步有多。我提醒母亲,走多了伤腿关节,不能走得太多。母亲说,一个人在家里待着,日子难过,走着走着日子就打发了。
事实上,我们往往不在家,大人们在外上班,孩子们在学校读书。母亲自己有钥匙,或者开门坐坐再走,或者到了楼下就调头往另一家走,白天的时光,母亲基本在路上。母亲没有午睡的习惯,总是气喘吁吁地赶过来吃过中饭,没几分钟就要出门了。我说,娘,你何必这么忙,又没什么急事情。娘说,你们要睡午觉,我还是出去走走吧!母亲年轻时做什么都是风风火火、泼辣麻溜,老了却谨慎小心了。那你下午来吃晚饭啊!我不来了,回你弟弟那去吃。下午下班回家,看见母亲又走来了。母亲说,你弟弟家里没有个人,我一个人也不好做饭,干脆又走过来了。母亲饭量小,吃得又快。丢下饭碗几分钟,又要出门走了。母亲说,天快黑了,一天也快捱完了,走过去早早洗漱完了,早点上床睡觉,但人老了瞌睡也少了,常常睡个三两个小时就半夜醒来到天亮。这几天,母亲每晚住霞妹那里,霞妹一家到长沙去了,嘱咐母亲帮着守屋,母亲总是一个人孤独的走来走去。
今天晚饭后天色已晚,我决定陪母亲走一趟。母亲大约想着我陪她走过去,回程就只一个人了,问女婿一起去吗?我告诉母亲,你女婿平常上班来回走路已经走得够多了。是我上班单位太近,需要走路锻炼。母亲平时总是走大街,从弟弟家住的渠阳路走到霞妹住的梅林路、经过新建路再走到我住的教育路,沿路要经过三、四处红绿灯路口。虽说母亲一直都保证会注意交通安全,但我还是不免担心母亲看不懂、不会等红绿灯过马路,我决定带母亲走一条相对僻静的路径。从教育路往火车站过天桥,经过火车站家属区,穿过武圣豪庭小区,再走几十米的砂石路,就到了跟梅林路垂直的花桥路,不远就到了霞妹住的那个小区了,单程大约三公里路。那条路比较安静,没有红绿灯路口,车也少。
母亲平常一天到晚难得跟人说说话,有我陪着便一路说个不停。母亲说,感觉从广西你二妹家回来很久了,算日子却才二十几天。听口气,母亲觉得日子过得太慢。母亲说,其实回来又没什么事,在那边帮着你妹妹每天接送孩子上下学,给他们做两餐饭,日子倒是过得快。我说,你觉得在那边好,干嘛不久住些日子?母亲说,我在你妹面前提了,说我回去也没什么事。她没有吱声。我知道,她嫌我爱管心儿的事。心儿每餐吃饭就哇啦哇啦不停地说话,问东问西。我就插嘴让她吃完饭再说话。你妹认为我不该阻止小孩子说话。心儿无论什么事,只要不顺她的意,就要在她妈面前哭闹,错了也要争个赢。我觉得这个习惯不好,有话可以好好讲,不能用哭来解决问题。你妹妹总觉得我思想观念落伍了,不宜教孩子。我又做不到不说,我干脆就自己回来了。其实我是想在那里帮帮她的,至少可以让她每天中午、晚上准时有饭吃。我看她瘦得很,每天总不吃早饭就去学校上课,中午、晚上若是心儿的爸爸不在家,她们娘俩就对付着做一点吃或者在外面吃螺蛳粉,哪里有什么营养。我说了多次,一个人在外面第一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她总是听不进,不当一回事。我总是担心得睡不着,心儿还小,她的身体垮了的话,怎么办?我只能安慰母亲,你照顾好你自己就行了,操这个的心操那个的心,操不完的心。相信儿孙自有儿孙福。
走在路上,刚刚还晴好的天,下起了雨来。幸亏我提醒母亲拿了一把伞,我跟母亲共一把伞走在雨里,母亲似乎有点不自在。记忆中,是很久没有跟母亲共一把雨伞走路了。母亲呕心沥血养大了自己的儿女,却跟儿女们隔膜了,这是儿女们的错。记得很多年前,在外读书那会儿,曾亲眼看见一位女同学的母亲到学校探望她,母亲穿着打了补丁的劳动服外套,少不更事的女同学不但没有让母亲进宿舍,居然还告诉大家,那只是她的一个亲戚。我的母亲从未出远门去看过我,我倒是没有这样悔恨的记忆。或许人年轻的时候,总是会自以为是地做出一些伤害亲人的举动或说出几句伤害亲人的话来,但重要的是能够及时幡然醒悟、及时行孝。走着走着,雨又停了。母亲说,这样的阳历五月天,下的是梅雨,长不了,一阵晴一阵雨,专为催熟杨梅下的。我突然想起,是快到六月杨梅节了。
霞妹家到了,母亲进屋前不忘叮嘱我一定要走大街上回去。我答应母亲,知道她担心我一个人走偏僻的道路不安全。其实,如今社会治安状况是算好了。
梅林路沿街的杨梅树上杨梅已经有拇指大了,很快就要红熟了。想起少年时光,跟母亲上山摘杨梅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时的母亲真年轻,很轻松就爬到杨梅树上,帮我摘杨梅呢!仿佛只一转眼间,母亲就老了。
母亲有兄妹五人,三个哥哥一个姐姐。据母亲说,事实上外婆一生共怀胎生育十一次,因为新中国成立前时局动荡、生活艰难,只养活了三头俩尾五个。我那原本身材高大的二舅在六十年代初就因为饿着肚子在渠江里放排,跌进江里被压在密集的枕木排底出不来,活活淹死了。大舅比母亲大二十三岁、细舅比母亲大十岁,老姨比母亲大五岁。大舅离开人世五六年了。戊戌年春节前,细舅也已驾鹤西去,享年八十一岁。
自从细舅离去,我的心里渐渐开始莫名地紧张起来。有时候坐在办公室里、走在路上或者躺在床上,我时常会惦记起母亲的去向。似乎突然意识到,有一天母亲也会像她的哥哥们一样离我而去。我的心里就充满惶恐和焦虑,害怕这件事就像头上悬着的一把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但母亲对于死并不可怕,她常说这世上,唯有死这件事情是最公平的,人人都终究要死,没有谁可以特殊化。母亲希望的是,活着的时候不拖累儿女,死的时候可以不受病痛的折磨。
母亲脸庞细瘦,眉眼神态越来越像我的细舅了,腰杆倒还不佝,走起路来步子比较快,总是急急忙忙的样子。这两年,母亲的头发似乎突然间就白了很多了,脸上的皱纹也深了。我的心里时常充满悲悯,母亲看起来又老了,尤其这两年似乎格外老得快了。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亡,人生只剩归途。”母亲六十岁以前,我看这句话,总觉得跟自己很遥远,没有什么感触,母亲还不显老态,能吃苦耐劳,在乡下还打理着几亩稻田,种些小菜,养些鸡鸭,我和弟妹们还在倚靠母亲。有时候还嫌母亲爱唠叨,偶尔还会顶嘴抢白母亲,真是孩子气啊!如今随着几位至亲相继离去,再看这句话,真的触目惊心了。惟愿母亲健康长寿,不要那么快地老去!
来源:靖州新闻网
作者:姜雪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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