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我的内心里总有一种捡拾关于小城记忆的冲动,抑或说是欲望也罢。白天忙于应付性事物,难得有暇隙沉淀思虑,打理情感;每当夜阑人静,捧一册书卷,掬一壸香茗,赏一帘清冷秋月,当万物归于寂寥之时,在茶香氤氲缭绕之际,思绪便会于此作蹁跹飘舞,恣肆飞扬,一如脱缰野马般任意驰骋,无拘无束……总想对故乡的风轻云淡,人情冷暖,世事的沧桑变迁……撷取些许文字作些记叙,以见证自己的所历所见所思所感,其实就是一段自己的成长与故乡的山山水水、小城的发展衍变相契合的行旅……捡拾文字的同时,也就是在梳理自己的一份情感,记述了一段心路历程,释读一场未了的情缘。缘此,自己也就无须顾及词藻的华美与文采的秀丽了,随时拾掇,随时记载。
初入小城,一切皆是那么新奇。于幼时懵懂、贪玩的我,自然更多的是关注于吃和玩了。
在小城最繁华之地——四鼓楼的饮食店,亦是儿时记忆最深刻的地方。倘若有幸能跟随母亲进城卖菜或是与兄姊们结伴进城采购生活物什,那饮食店就是必去的地方之一。店铺里的甜酒粑粑、米豆腐、炸油条及各色面食似乎是长年不断的,以致于若干年后的我还是搞不清楚一一在那个积平积弱、物资匮乏,买什么都要凭票的年代,这里的食品却依然丰富。更具诱惑力的是,店铺里的各色卤菜,如猪拱嘴、猪脸、猪尾、五花肉等,棕红油亮,似乎永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总会让你垂涎欲滴、欲罢不能……
记得某次,我与哑兄及堂姊妹们进城采购。期间,我奉母亲之命购买了一坨卤五花肉,在返程途中,因抵不住卤肉偱循香气的诱惑或是长久饥饿的困扰,边与堂姊妹们玩笑嬉闹,边在啃噬着诱人的肉块,待到家里一小坨可怜的五花肉已被分噬殆尽。因担心受责罚,在惶恐和担心中惴惴不安的我,挨至晚间上床后,略施心计:与哑兄在嘎吱作响的小床上互换了睡觉的位置,愤怒的母亲在做完家务后,抡起手掌狠力的捶打在被窝中熟睡的我们,哑兄发出伊伊哑哑的哼叫声,我的小诡计终被母亲识破,一顿皮肉之苦便也在所难免了。若干年后,每虑及此,对哑兄的愧疚与忏悔之情亦是陡增无减……
在河街入口处的南杂铺旁台沿边的瓢粑粑(因形似煤油灯盏一一亦叫灯盏粑粑)摊点,也是我儿时记忆最深刻的地方。油炸后的糯香四溢,酥脆松软,至今让人难以释怀。其制作的流程就是将籼糯米按一定的比例浸泡后,经石磨推碾,打出米浆;再将胡萝卜、白萝卜或是红薯丁拌肉炒熟,放进特制的铁盒提子里炸制成形。儿时记忆中的母亲亦是会做瓢粑粑的,而且似乎比小城街上的粑粑更香更脆更可口,只是享用母亲手制瓢粑粑的机会却是很少,因为费油,只有在很少的几次油菜籽丰收后的时日里,我和兄姊们才能品尝到母亲的手艺。但在母亲逝去后的日子里,这些亲切的场景便也只能存留于脑海中记忆里了,想要再品尝母亲的味道便也只能是奢望了,想来,不自觉的便有些怅然……
南杂铺面门口一白发老叟的摊点也是幼时的我常光顾的地方。记得老人家是卖鱼钩和鱼线的,当然,那时鱼钩和鱼线跟现在是没得比的。现在动辄上数百数千元的渔具装备是让我不敢想象的,我想,这,也许是若干年后的我对钓鱼再也不感兴趣的真正原因了。但,幼时的我却是藉此来打发时光,陪伴成长的。
儿时的我若是能寻着一根小铁丝,用石头锤扁磨尖,再从母亲的针线箩筐里偷出些许纳鞋底的麻线(母亲的麻线都是从一种叫麻秆的植物中经刮皮、浸泡,再抽取其茎揉搓晒制而成的,这些粗糙坚韧的麻线所纳制的千层底布鞋成为了数辈人永远也挥之不去的记忆,而且,母亲年轻时所纳制的鞋绑、鞋底,以及针脚的功夫在我出生的小村庄里都是最漂亮的。甚至,在我和兄姊们穿上母亲手制的布鞋随同父亲远涉他乡的时光里,亦是得到过父亲的女同事们以及亲朋们的高度认可的。这也成为让幼时的我和兄姊们感到无尚荣光的幸事,让我们的虚荣心理得到了极大地满足),用一根竹杆绑牢,寻一方水塘或是一条小溪,便可以打发一夏的时光了。所以,有幸从父母那里讨得三五毛钱,到老者的摊位上购得一枚真正意义上的钓钩,再买上几尺“化学线”(当时,因物品不甚丰富,也就是一种尼龙线吧,一如当时的火柴叫洋火,煤油叫洋油,都有一个极具时代特征的名号一样,因其韧性强而且纤细,起竿时不易发出声响而惊跑鱼儿),做成一根鱼竿,那可是件让玩伴们眼馋艳羡的事了。
河街往里的染坊亦是承载了数辈人记忆的地方,几口盛满各色染料的大瓦缸,几口蒸汽升腾的大铁锅以及木架上永远摆放着各种待染或已染成的布料,琳琅满目,似乎定格成了一幅永不褪去的画面。然而,这里于幼时的我,记忆却是不甚美好的。
幼时的我有兄姊五人,而且我又是老满。在那段“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艰苦岁月里,衣服自然是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而后又老三……到得老满,已看不清衣服的原貌。母亲将缝补过的衣物送到染坊上色后又立刻如新,只是幼时的我似乎并不太理解母亲的心意,因为这种旧衣物翻新后的好心情往往只是停留短暂的数日后便荡然无存——衣仍是那件衣,补丁也依然是那个补丁。而那时我们穿得最多的布料就是灯芯绒和“劳动布”(相当于今天的牛仔布),因其耐磨、结实,不易破烂而倍受农人们的欢迎,自然也就成了我和兄姊们的主要服饰了。
染坊的斜对面紧邻的就是制作杆秤和白铁品的手工作坊,一截比拇指略大的木杆经刨削钻孔、抛光打磨、着色点星后便制成了一根精致漂亮的杆秤。最是让我着迷的就是隔壁的白铁铺,因为我的表叔就是工作在这里的白铁匠——也是那时让我们一家人引以自豪的真正城里人。因为表叔的缘故,我得以近距离地观看了白铁器具的制作过程:一块块方方正正的白铁皮或是剩下的边脚料,经师傅墨笔圈点、标记,再经剪、磨、锤、敲,包边镶接后,便如魔术师变戏法般的,将一件件精美的器具呈现于你的眼前。只是那时的我似乎对这里兴趣却不是甚浓,因为,幼时的我是不喜欢白铁铺里永远叮当不断,喧嚣、嘈杂、尖锐刺耳的声响的。
小城的青石板路留下了我太多儿时的记忆。青石板铺就街道或高或低、深深浅浅,一直向前沿伸……幼时的我或赤脚或布鞋裹足,奔走其上,冬暖夏凉,惬意无限。年少的我,每逢新春正月时分,便会跟随祖父和年长的叔伯兄姊们在浓浓的年味中,在醇烈的酒香伴着酽酽刺鼻的爆仗火药味儿,在小城的里弄街巷上,舞龙灯耍狮子,玩枪弄棍,耍几趟拳脚,舒活舒活几回筋骨,那便成了新春喜岁里最大的幸事了。而对于小城街巷里弄的长者们议论最多的便是:敢在小城最繁华之地的四鼓楼,一字排开十张八仙桌叠成四层而屹立其上,灵活蹿上跃下的舞狮者们,恐怕也就只有我的祖父和叔伯们了。幼时的我倘若是能得到祖父的允许,披上狮子皮,在小城的青石板上耍上几回地狮子(地狮子亦称仔狮子,因其在地面上活泼好动,憨态可掬的形象而倍受喜爱,更主要的是因其不要爬上数丈高的桌子,表演独到的硬功夫而得名),或是表演几趟拳脚,便可以兴奋无比了。
青石板路沿伸向里,便是一处叫百货公司的地方,整条青石板堆砌的门槛,门框上方亦是雕刻精美的石制挑梁,宽大厚重的木门前摆放着一对威猛的石狮,乌黑铁皮包裹的木门上缀着一副的紫铜色的铃铛,推开木门便会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响和着铜铃的脆响,似乎是可以穿透世纪的跫音——久远、悠长。进到店内,是一爿四方天井结构的铺面,成人合抱的木柱,加上早间桐油油漆过已发黑的木板,亦是阴森凛凛,让人碜得发慌。若不是高大木梁支撑的玻璃瓦片间透过的些许亮光和摆放于货架上略感新奇的物品,便会让你误以为是置身于佛寺宙堂,敬畏、恐怖之心油然而生。
而对于小城里的人,我最初的印记便是开始于我先前提及的表叔及表叔的一家人。其实,与表叔一家的亲情关系的缔结,似乎是缘起于其母亲(抑或是父亲,因为灾荒的缘故,从外地逃荒到小城),攀认我的祖父为兄长,自然,她便成为了我和兄姊们的姑婆了。对于姑婆一家的认识,于幼时的我,印象最深的有两件事:一是姑婆一家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表叔及其后人生于小城,长于小城,工作、生活于小城,是我们一家子在小城里唯一的亲戚。另一件事令我至今仍是记忆犹新。
记得那是我在征得祖父母的同意后,可以到小城街上的姑婆家里小住数日。其实,姑婆家里也是有着数个子女和众多的孙辈们的,每每开餐之时也甚是热闹的。然而,姑婆对我却是极其怜爱喜欢,在给我盛饭的碗下面煎放了一枚鸡蛋,在姑婆的反复交代和叮嘱下独自享用了姑婆的厚意。待到第二天清晨早起后,少不更事的我便冲进灶房间,对着忙碌准备早餐的姑婆及表婶大声嚷嚷:“姑婆,鸡蛋还放到饭下面盖好,不让囡囡晓得啊!”只听得姑婆连声嘀咕道:“这哈崽,这哈崽哟!”若干年后,我与表叔家的囡囡再见,论及此事时,她似乎已没有了丝毫的印象,而于我的记忆中却是恍然如昨,依然如新。只是,我的姑婆及表叔长辈们已渐次故去,心中不免有些许黯然与伤感。
虽然,小城的变迁已物是人非,而对于城的情感却是与日俱增,如醇酿,如甘泉,愈久弥香,令你沉醉其间,流连忘返……
作者:陶德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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