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乔迁新居,三室两厅电梯房,装修精致、舒适优雅,我们所有姊妹家都被比下去了,但我们都由衷地替弟弟一家高兴。家中姊妹五个虽唯有弟弟不是公家人,但弟弟聪明勤奋,挣钱比我们上班族还多。姊妹小聚,忆起往昔岁月真是感慨万千,最是忆起当年艰苦求学路,所有为读书吃过的苦到今天都成了珍贵回忆,变成了人生财富。
我出生在农村,读小学便是在村小,小学校离家约两三里路程。每天吃了早饭后,用带盖的搪瓷把缸兜着中午饭去上学,春夏秋冬,天晴下雨,早晚行走在乡间土路上。因为家中没有长辈帮衬,母亲操持五个孩子的家务十分繁重,我们姊妹往往也要比别家的孩子多做许多家务活。作为姊妹中的老大,我尚未开蒙上学之时便已开始帮助母亲做家务照顾弟妹,上学之后便是二者兼顾了,每天放学都要顺便打一篓猪菜才回家,回家还要帮着带弟妹,但不管怎样,读书都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我在学习上从来没有让父母烦心过。
可不知什么原因,小学校停了几回课,母亲很着急,学校停课,就火急火燎地将我送去邻乡的姨妈家那儿去读书。我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学校又停课了,母亲便干脆将我送去了几百公里外的邵阳大舅家那儿去读书了。因为国家拨乱反正,大舅右派帽子得以摘掉,已经在邵阳二中当语文老师。于是,十一二岁的我就开始了一个人的漫漫求学路。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交通状况与如今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我从家里出发去大舅家,三百多公里路途虽不算太远,但顺利也需要两天时间才能到达目的地。从家里出发走十几里乡间砂石土路到乡上搭班车到达县城,去远房亲戚家里歇一晚,第二天天不亮就赶长途班车,一路颠簸眩晕,傍晚到达塘渡口,再转车去二中。放假回家则尽量不要去麻烦亲戚,天不亮上车,天快黑到达县城,想办法搭上去通道的过路班车,到达距离家里十几里的209国道与我们乡道的岔路口处下车,然后走夜路回家。
记得初中一年级那年寒假,我从邵阳乘车回家过年,大舅妈给我准备了几个煮鸡蛋,兜里放了六毛钱,让我到了家乡县城的时候再搭班车回家。车票是直接买到县城的,谁知车到绥宁县城就通知说是车出毛病了,天色也晚了,不走了。卖票的退了两块钱给乘客,让自己想办法明天再搭车走。这真是个意外,我身上也没有余钱来住旅社呀!退的钱住了旅社,明天就没有车费了,这个账我是能算的。我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人生地不熟,只能跟着同车下来的两位大娘一起走,刚好两块钱够跟两位大娘一起住了一间旅社三人房间。天气寒冷,我麻溜地将被子折成一个筒状,钻了进去躺着,舅妈给我准备的煮鸡蛋已经在路上吃完了,肚子有点饿也只能忍着。两位大娘都夸我,小小年纪一个人出门,能干懂事。早起该出发了,我跟车上售票的大爷说我的钱住旅社了,没钱买车票,大爷二话没说让我上车了,我至今还感念这回事,相信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寒来暑往,少年的我独自在邵靖路上往返了四个年头。之后,按照父母的执意安排回到家乡参加中考,考上了一所中专学校,跳出了农门。
算起来,彼时的我也称得上是小小老江湖了,但第一次离家乘火车去怀化上学便出了洋相。我之前尚未乘过火车,买了火车票上了车,找到座位坐好,感觉无事可做,手里无聊地把玩着火车票,二指宽的一小张硬纸片,比坐班车的车票厚一点而已。我以为上了车,票就没有用了,细细碎碎地就将车票撕了,扔到窗外去了。隔了不久,却见两个火车乘务员来挨个地查看车票了,我才知道上了车还要查车票的。怎么办?车票已经撕碎扔了。我把情况跟乘务员说了,对面座位上的乘客也证明看见我撕了车票,以为是撕了旧车票呢!哪里想到我这点经验都没有,是个没乘过火车的土包子。女乘务员看我十几岁的小姑娘满脸憋得通红、尴尬地解释,便没有算我逃票,让我补了一张一块五毛钱的学生半票。
我和弟妹们年岁相差不大,彼此相隔一岁多点,我在读中专的时候,弟妹都已陆续在读初中和高中,五个孩子读书,在乡政府里工作的父亲拿着微薄的薪水,母亲在家里拼命地劳作,经济负担十分沉重。一九九三年,父亲与母亲离异,另外组建了家庭,二妹高考意外失利,名落孙山。想到家里的状况,还有三个弟妹在读书,二妹决定放弃复读,加入南下广州的打工潮,从此自食其力。我想到二妹一个文弱女子,要早早踏入社会谋生,实在不能接受,力劝父亲同意二妹复读一年。第二年,二妹考上大学,小妹在读中专,弟弟和四妹则在读高中,父亲被经济负担压得喘不过气来。弟弟正处青春期叛逆期,不肯用功读书,四妹的学习成绩也不太拔尖,父亲颇为生气,对在读高中的弟弟和四妹两个说,你们谁要不想读书就干脆别读算了,正好减轻点我的负担。四妹一听一言不发就哭了,弟弟是家中唯一男孩,肯定是要继续读书的,家中四个女儿,唯有她将来没有出路呀!弟弟大约想到了这一层,坚决地将读书的机会让给了四妹,卷起铺盖就外出打工去了。即便后来父亲筹到钱求他去上学,他也没有再回学校。四妹不负哥哥让学,发奋读书考上了怀化师专。一直以来,四妹对弟弟始终感情最深。
记得小妹是在我参加工作后的第二年,初中毕业考上的衡阳一所中专学校,我作为长姐责无旁贷地担负起送小妹去上学的任务。我们从靖州乘火车去怀化转车去衡阳,到达衡阳已是晚上,出站口揽客住宿的中年妇女领着我们七拐八弯走了好长的路才到达旅社,一间大房间里摆了三张床,什么也没有,厕所在房间外面的走廊尽头,床上铺着简陋的草席子,外加一床薄薄的毯子,连枕头都没有。住宿费好像是五块钱一个人,记不太清楚了。我和妹妹住进去以后,揽客的店家跟着又带进来一个中年女人,让跟我们同住一间,我直觉不妥,试图提出异议,但店家说,我们姊妹只付了两张床的钱,她自然要再安排一个客人住进来。结果我们虽心存警惕,但小姑娘到底瞌睡重睡得沉,早上醒来,早不见了同住的妇人,而我夹在行李袋书本里的五十块钱被那个女人搜走了,幸亏没有偷走我们藏在身上的学费钱!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第二年,二妹考上兰州大学,要去近三千公里外的大西北兰州读书,仍然是我负责送二妹去学校。那时候,从县城出发坐火车去兰州,路上需要整整三天时间,从县城坐火车去怀化在同学那儿凑合一晚,第二天早上上火车坐到第二天下午到达洛阳东下车,等到晚上再转乘火车,第二天上午到达兰州。我曾经问二妹,怎么会想考到兰州那么远的地方去读大学?干嘛不报考一个本省或近一点的大学呢?二妹说,因为想去敦煌莫高窟看看。天哪!如今想来,多么书呆子气!换作今时今日,去旅行一次不就达成心愿啦!
那时候我们国家好像不管到哪里的火车都是人满为患,九月初往大西北的火车也是过道上、座位下、厕所里到处都是人。我跟妹妹虽说是买到了座位的,但是两人的座位要挤坐三个人,身强力壮的男人还会坐到我们脑后的椅背上去。没有办法,他们说站票也是一样出了钱的。我们两个小姑娘,哪里敢说什么多话呢!从白天到黑夜再到黎明,漫长的旅途就那么坐着过,没有想过有什么难过,从来没有抱怨命运,从未感到苦。整天整晚坐火车不足为惧,只是心疼钱。记得火车进入陕甘境内,停靠车站时,便有商贩兜售整只的烤鸡,十元钱一只,那烤鸡个大肥壮,烤得金黄油亮,看起来实在令人垂涎欲滴,我和妹妹下定决心买一只来一饱口福,结果那烤鸡其实已经变味了,完全不是看起来想象的那样香,撕开肉里已经是变质的臭味了,估计是卖了许多日才卖出的,变质了,没法吃了。我和妹妹沮丧得很,浪费了精打细算的钱,只能饿一顿了。沿途还有追着车窗卖茶水的男女,一升一瓶的茶水,一块钱。买来拧开喝一口连忙喷吐出来,直觉不是干净茶水,根本没法喝,装的差不多就是浑浊的沟渠水。那时候,火车人满为患,无良商贩也多,旅途的感觉没有欢乐只有沉重和压抑,所以至今回忆,没有记住什么沿途的风景。
我们到达妹妹就读的兰州大学,有湖南籍的两位师兄前来迎接,领着我们去报到,入住宿舍,并带着我们在校园里参观游览,熟悉校园。兰州大学是老牌大学,看起来文化底蕴深厚,美丽的校园勾起了我的大学梦,未能上大学是我一辈子的遗憾,妹妹能够选择复读考上重点大学是值得庆幸的事。
我和妹妹在宿舍单人床上挤了一晚,第二天一早踏上返程,妹妹送我去火车站,依依不舍。我独自返程到达洛阳东站等候转车的时候,满心牵挂妹妹,想到她一个人孤身在外求学,想到家里的境况,心里难受得想哭。后来妹妹写信给我说,我走后,她一个人在火车站前的台阶上坐了很久,而且回校又记不得路了,转来转去耽搁了很久才回到学校。
遥想当年,除了新生报到是我分别送小妹、二妹去的学校,之后几年,不论寒暑,都是她们独自踏上求学之路,尤其二妹独自一个人辗转近三千公里往大西北去读书,硬座车厢有个座位,四五十多个小时的旅途便是心满意足,真是不容易。其实,那时的我也不过是二十岁多点的年纪,现在想来也为自己感动。
如今我们姊妹和父母都在城里幸福地生活,出门动辄卧铺、高铁或者自驾出行,哪怕到兰州也不过是朝夕之间的事,与从前真是天渊之别呀!国家改革开放的四十年亦是我和弟妹成长成人成家立业的四十年,我们生逢盛世何其幸运,惟愿我们伟大的祖国繁荣昌盛,人民永远幸福!
作者:姜雪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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