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日加上周末双休日,三天假日眨眼就接近尾声了。送二妹和外甥女上火车,竟生出一份羡慕的心来。平常在大城市里工作、生活,节假日的时候便购一张窄窄的车票回到家乡与亲人小聚几日,亲近一下家乡的山水,品尝一下家乡的美食,感受一下亲情的浓烈,生活便多了几许鲜活斑斓的色彩。莫若吾这般数十载春花秋月、四季轮回都在家乡这座小城里转圈儿,生活总是一成不变、波澜不惊,久违了山外的世界和天边的海。
二妹因为在外省工作,好些年没有在清明节回家给祖辈扫墓挂青了。今年清明特意携女归来,我们姊妹算是聚齐了。偏偏父亲身体欠佳,感冒引发肺炎,还在住院打点滴。于是,清明节去给祖辈扫墓挂青,第一次没有父亲主事。我们姊妹都已是年过不惑,却还是第一次独立地去给祖辈扫墓挂青,想来这也不是难事,一定能够办妥。我们头一天下午就做好相关准备,清明日一早就驾车出发往乡下老家。我们劈荆斩棘到了养爷爷的坟墓前,给养爷爷的坟墓除完杂草、撒满纸钱、栽好摇钱树,准备摆祭品、焚香烛祭拜养爷爷在天之灵的时候,才发现我们的筹备工作出了疏漏,祭祀用的刀头肉、白酒和豆腐等都忘了准备,除了香烛、纸钱、鞭炮之外,都是糕点、糖果、香蕉、苹果等,我们主要只想着我们自己和小孩子们要吃什么了。看似简单的清明扫墓祭祖,第一次离了父亲就不妥帖了。只能给地下的祖辈们致谦,坟前多摆些糖果零食,多烧些纸钱,让祖先们自己随心所愿购买美酒美食好了。
我和弟妹们从记事以来,每年清明便跟着父亲去给祖辈扫墓挂青。仿佛只是转眼间,几十年的光阴便溜走了,父亲从青壮年变成了年近古稀的老人,我们从孩童活成了年逾不惑的中年人。年年清明节,我们随着父亲去给祖辈扫墓,只管游山玩水,采蕨摘花拍照,到了祖辈坟前,等父亲割草铲地,将坟墓整理清楚,便帮着焚香烧纸,完了磕头作揖,再走到稍远处捂住耳朵,看父亲放完鞭炮,等纸钱香烛燃完确认安全,便结束了一处祖坟的祭扫仪式。
清明节扫墓祭祖一直是父亲强化我们对祖辈认知记忆的仪式。
父亲是养父从小带大的,我有两个爷爷,亲爷爷和养爷爷,他们都曾经是国民党的抗日伤兵。亲爷爷是在山东台儿庄抗日战场上背部中枪负伤的,养爷爷是在长沙保卫战中跟小鬼子拼刺刀受伤的,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被鬼子削掉了,两位爷爷当年受伤后被安排在芷江临教院养伤,伤愈后跟着赵凌霄将军来到靖州垦荒生产,创建伤兵员垦区。当年到靖州垦荒的国民党抗日伤兵及家属有五千人,解放后大部分都离开靖州、回到了各自的老家,少部分继续留在了靖州各个乡村生活,两位爷爷便是其中之一。
他们在抗日战场上勇往直前、奋勇杀敌、光荣负伤,来到靖州垦荒种地同样不吝汗水、吃苦耐劳,他们和伤兵弟兄们在人口稀少的靖州农村植树造林、开荒种地,种植了许多的油桐、油茶,将大量荒废的田地都种上了水稻,他们清理河渠、兴修水利,让寥落的靖州乡村变得生机勃勃。
两位爷爷活着的时候,曾经在无数个阳光灿烂、天气晴好的日子,无数次踏遍我们村子周边的坡坡岭岭,他们熟悉村里的每一道山梁、每一条山冲、每一丘田、每一块地,就像熟悉自己的身体发肤。两位爷爷在村里的山坡田野上挥洒了无数的汗水,从青丝到白发,光阴流逝、年已蹉跎。在抗日战场上见惯了生死,也练就了他们对活着或死亡的豁达。埋骨何须桑梓地,青山处处埋忠骨。他们选择百年之后就安息在脚下的这片劳作半生的土地上,因而随时留意为自己寻找一处满意的墓穴。
一个草长莺飞,阳光明媚的阳春三月天,两位老人来到我们村的下庵山砍柴,一人扛回一大捆柴棒,坐在田埂上歇息,亲爷爷抬头远望青山,突然觉得眼前的山势极像一只蓄势展翅欲飞的天鹅,中间的小山包正像天鹅昂头匍匐着的身躯,正符合风水学说描述的风水宝地:后有靠山,两边有护山,中间山势缓慢下降,前面是开阔的肥沃田野,还有绿水如玉带环绕。亲爷爷对养爷爷说:“记住,将来我死了,就将我埋在这中间的小山尾上好了。”
又一个夏日农忙之余,两位爷爷在对门坡放牛,坐在背阴处眯了一会瞌睡,两头牛便不知野到哪里去了。两位爷爷满坡寻牛之际,在对门山的西面半坡上发现了一处壁立的石崖,形状像一把太师椅,有高高的靠背,舒适的扶手,坐东朝西、稳稳地摆在那里。太师椅靠背是三米高左右的石壁,两侧扶手也是矮矮的岩石,中间则是茅草黄土,妥妥地刚好可以安放下一具棺材、垒起一座坟。山脚下是宽阔的田野和蜿蜒的小溪,远处是连绵起伏的青山。养爷爷十分欢喜,对亲爷爷说:“这个地方好,我喜欢。等我死了就埋在这里好了。”
过了若干年,亲爷爷和养爷爷先后去世了。父亲和村里的乡亲们按照他们生前的心愿,让他们长眠在了自己生前亲自选中的墓穴里。
如今,距离养爷爷去世也已经差不多四十年了,留在我们村的数十名爷爷辈的国民党抗日伤兵都早已经作古了。今年清明节父亲没有同去给两位爷爷扫墓,我们居然差点连养爷爷的坟墓都找不到了。对门山养爷爷的坟墓周围一直没有别的坟墓,除了父亲在清明节劈荆斩棘开出一线茅草倒伏、若有若无的路,四季皆是茅草荆棘、松杉灌木、鸟兽鸣虫自在荣枯生息。从去年清明到今年清明节,一切人为的痕迹早已消失,茅草丛生、荆棘茂密,无路可寻,走进山林处处都貌似可以通往养爷爷的坟墓。
我们曾经在父亲面前抱怨养爷爷为何会看上在这么一个偏僻、陡峭的山坡上长眠?父亲说,养爷爷年轻的时候志向远大,怀着精忠报国、光宗耀祖的理想投身军旅,孰料年纪轻轻就从抗日战场上负伤下来,成了一名后方的屯垦伤兵。养爷爷生前为人讲义气,但是话语不多,选择陡峭、偏僻的对门坡作为身后的归属地,大约也正是养爷爷的性格喜好,他活着的时候,壮志未酬,郁郁不得志,死了更不喜热闹喧哗、交往应酬。
如今,父亲也老了。父亲已经完成了我们儿女辈对祖辈的认知强化。家族繁衍生息的历史脉络已经清晰地烙进了我们的脑海里。不知道哪年哪月哪日,我们与父母也终将分离,一冢坟茔将我们永隔,延续家族历史的重任将交给我辈,责无旁贷,而大地的怀抱也终将是我们最后的归宿。
我曾经十分恐惧死亡,小的时候,天黑了就不敢外出,怕遇见鬼。后来读书明理了,知道这世上并没有鬼。最简单的道理,古往今来,死去的人自是比活着的人多,若是真有鬼,这世界早已被鬼挤得活人无立足之地了。况且,真有鬼也并不可怕,鬼无非是人的另一种存在方式而已。于是,也就慢慢理解了两位爷爷对死的谈笑豁达态度。
记得写清明的古诗,最出名的莫过于杜牧的《清明》:“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大约每位读过小学的人都能朗朗吟诵,每到清明时节总能在脑海里浮现。如今,人到中年,细思《清明》诗句竟有了疑虑,因为既没有欲断魂的悲伤,也没有要借酒浇愁的冲动,除了淡淡的落寞、忧思和惆怅,更多的是父母兄弟姊妹籍此清明扫墓祭祖得以小聚、同往野外踏青,寻游春色美景,看群山滴翠、萝卜开花、油菜结荚、草籽花烂漫的欣喜。
扫墓祭祖归来,翻看日历,发现今年的清明节是农历的三月初一,紧随其后的农历三月初三是上巳节。每年清明和上巳这两个节日总是你前我后、我前你后紧紧相随。自古上巳节乃是青年男女去野外踏青、水边饮宴、郊外游春、幽会求子的节日。自周朝以来便颇为盛行。诗圣杜甫有诗云:“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上巳节追求的是享受生活的美好和推动生命的繁衍发展,清明节是活着的人为死去的人扫墓挂青,怀念逝去的先人,主旨是鉴死知生。
视生若死,视死如生。庄子认为,人不必执着于生,因为生若是一趟远游,死便等同于归家。旅途的风景可能让人流连忘返,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不可能永远在路上。天黑下来了,我们累了,就该回家了。把活着看作是乐事,便是把死去也看作是乐事了。
清明连着上巳,死生循环,死便是生。生生不息,大道轮回。
作者:姜雪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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