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村部在紧张忙碌地喧嚣之后,随着后盾单位帮扶责任人和村干部们的渐次退去,村部亦似劳作一日的农人般的带着一身的辛劳与疲乏,作些许短暂的休憩与调适,村部于此时又重归于难得地沉寂。
其实,这种沉寂也只是暂时的。村部上空飘曳着冬日狂野夜雨唦唦的声响和高大苦楝树梢上嘎嘎吱吱冰块断裂后撞击雨棚地板的脆响——叮咚吧哒,奏出了冬夜清冷悠扬的乐章,余音回旋,久久未肯散去……
前几日,也是忙碌到深夜后,沏一壶香茗,燃一支清烟,在茶香伴着烟醺缭绕之际,我便兴意盎然地踱步于村部前的场坪之中。一轮冬月透过高大光秃的枝桠,清冷的月辉倾泻而下,在泛白的水泥地板上投射下斑斑驳驳的身影。远处,连绵的群山在惨白月华的映照下,留下了朦胧黑魆的身影,倒是山脚下农家院落里稀疏的灯火,星星点点,愈发显得眩目耀眼;再掺和着远处不时传来的三两声懒洋洋的犬吠,更是衬托了冬夜乡村的静谧安详。我披衣伫立于山包上的村部,睹物思人,浮想联篇,总有些许文字激荡于心,似于此时,要默默地倾诉:我与这个小山村一段前世今生的不解情缘。
然而,今夜寒风刺骨,在众人散去后,我亦懒得有心情去欣赏村部雪夜的景色,早早潜入房内,想及时梳理日间的情绪。然而,房内亦是清冷异常,只好蜷缩于被窝之中,猛然间,我回想起日间友人文中读到的一句话深深地感染了我:在床上能伸手触及的地方都算是家乡,披衣上个厕所也算是出差啦。虽是有些戏谑调侃的成份,但也不无道理。似乎是被窝以外的身体都是透骨地凉,且是冷嗖嗖的。窗外,夜雨的唦唦声、寒风呼啸的瑟瑟声、冰块断裂的撞击声,汇聚成一首交响曲,回响于冬夜村部的上空,不绝于耳。入夜愈深,心里却反倒更不宁静了……
忆及日间晨起后,第一眼望见对面山坡上被厚重冰雪挟裹而压弯的竹木和近处树枝间、檐口边悬挂着的冰凌,我的心中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些许的怅惘和失意,一阵阵莫名的酸楚袭涌心头……
倘若是去年的此时,母亲尚且健在。母亲虽是八十五、六岁的年纪了,但身子骨依然硬朗。煮茶做饭,操持家务,依旧是事事亲力亲为,不允子媳们插手,只是眼睛有些昏花了,掉在地板上的垃圾、物什等都瞧不见了,大不如二、三年前纳鞋底做针线的光景了。做出的饭菜味道亦大不如前些年了,我和兄姊们却依然会吃得津津有味的,只是孙儿小辈们却难免会皱眉品评一番,抑或是直接拒食了。
母亲生前信佛,生性好洁静,不愿与儿孙晚辈们同居。所以,几年前,我和兄姊们便遵从她老人家的心愿,将老家的旧宅子翻修重建了,供她居住。儿女们便是隔三差五地轮流采购些食物,陪她进餐说笑,哄她开心。每逢雨雪冰冻天气,便早早地为她储备了充足的食物,以免其下楼摔伤。而今,随着母亲的逝去,便觉得心中总是空落落的。自己也时有阵阵发呆发痴的情形,难怪琦儿总是嘟囔:“老爸是越来越不中用喽……”在琦儿的讥笑声中,我的眼里总会噙满泪水,个中的原委恐怕也只有自己知晓了。
稍事洗漱后,我便陪同侯队长、谢书记往腿界去了。昨天有村民反映山上15组一村民家的耕牛破坏了生产,因理赔的事协商不下而引发了纠纷,请求村部派人进行调处。
腿界属于溪口村的海拔最高之地,平均气温比山下低个几度。山坡上居住着二、三十户人家,分别属于15、18两个组。平日里,村寨极少有人,留守的也只是或老或小的少数几人,而大多村民们都会举家外出,或务工或进城陪读,只有逢年过节或是村寨里有红白喜事等情形时,村民们才会返乡。村寨于此时,便也就有了短暂地生动和热闹了。
近几年,村里积极争取了上级的扶贫资金和项目,帮助村民硬化了入组道路,架设了饮用自来水。村民们多年的夙愿——过河桥太窄且缺乏安全防护设施亟待修缮的问题,也得到了县里领导的高度重视,派水利部门的专家现场进行勘测、设计、规划,重新实施改造,工程也正在进行中。
同行的谢书记,约摸六十一二岁的光景,有着三十余年村里工作的经历,人很和善且幽默风趣。
进入桥梁施工现场,因天气恶劣,气温过低,工程已停工。大型挖掘机歇息在工地上,失去了昔时机器轰鸣的威武与雄风;运土石的工程车辆也停靠在道路两旁,没有了平日里熙熙攘攘的忙碌与喧嚣;施工的模具、模板散乱地堆放在拌料场。工地上只留有一位老者生了一堆柴火,在烟醺火燎之中取暖并看守材料。在咨询工程进度和察看过工程质量后,我们一行便驱车爬行。因山路两侧的树木和竹林上的冰块断裂脱落掉在地上,车轮碾压后,发出咯咯吱吱的声响,车身亦摇晃颠簸不已,好几次都险些掉下路基,令车上的我们不禁冷汗嗖嗖,倒吸了几口凉气。
许是担心我们紧张,谢书记为了缓和气氛,便给我们说笑开来……我给大家港个(讲个)笑话:有一农家院落,主人饲养了不同的(养生)禽畜,它们的叫声各有特色,硬是闹热(甚是热闹)。首先是鸭子开叫了——嘎倒嘎,嘎倒嘎!鹅不服气了,便道——莫港,莫港(都读四声)!母鸡便也凑红火(凑热闹)了——咯大,咯,咯,咯,咯大个呀!刚好,农人赶着种猪出门去配种,公鸡便来劲了,马上跳上墙头,扯开喉咙大叫:你——倒——好——哟!种猪十分得意,边用嘴拱地边哼哼——嗯,嗯,嗯!故事说完,大家一阵唏嘘,氛围顿觉轻松。
车辆缘坡而上,缓慢爬行。到得山腰时,被厚重冰垢压弯压折的竹木随处可见,我们也不得不轮番下车去搬挪那些挡在路上的断木、裂竹。这样走走停停的,甚是艰难。及至山顶时,便是另一番景象呈现在眼前了。
满山的葱茏树木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生机与风采,各种竹木都被缀上了厚厚的冰垢,白白亮亮,晶莹剔透,煞是好看。许是冰垢太厚重的缘故吧,各种树木的躯干都被坨弯了,枝叶一律向下,有的甚至已匍匐在地上。而不远处的一道山梁上,有一株雪松挺拔劲立,直刺苍穹,显得格外醒目逼眼。我想:自然的万物生灵也该是知晓特立独行和委屈求全的道理吧。
近处的路坎边,一棵被砍伐后的枫木树桩老蔸上再生出的新枝嫩芽,从树梢往根基,叶片颜色由鲜红带紫逐渐变青泛黄,层次分明,在银白透亮的背景下,直逼你的眼帘,显得格外炫目。
见过纠纷的双方后,谢书记便稔熟地做起了思想工作。其实,也没什么大碍,庄稼被破坏损毁的程度也不大,只是先前两家因为琐事发生过矛盾,闹红过脸,双方都拉不下脸面。经老书记出面调解,一边说合,一边逗乐,双方亦冰释前嫌,相安无事了。
调处好矛盾后,侯队长便道:“上得山来也不易,顺便去看望一下老石头”。
老石头一家住在山的那一边,儿女们早已在外成家了,家中只剩下夫妻二人。我们便又继续拄着拐杖,蹒跚攀行。山上的气温极低,寒风凛冽刺骨,大伙的手脸已是冻得通红。朔风嗖嗖,山林间不时有摇落的冰块冰凌朴楞朴楞地打在脸上、落在身上、掉在地上,虽是穿着厚厚的冬衣,但打在身上还是有些许的疼痛感。至于坠下的冰屑雪沫,也都落在眉毛上,隐入发梢间了。我们正自戏谑对方为“白眉大侠”时,侯队长便来了几句极具特色的湘潭腔模仿秀,还真是平添了几分当年伟人率领红军将士们爬雪山,过草地时的风采。
一路攀爬,一路说笑。我们虽是喘着大口的粗气,但也不觉着疲乏。待望见老石头家时,大家便吆喝起来:老——石——,哟——嗬——嗬……不知是因为声浪的缘故,还是刚好山风强劲,抑或是竹林于此时已不堪重荷,只听得一阵巨响,唦——唦——唦——,轰——轰——,噼——噼——啪——,竹林间厚重的冰垢由上而下地坠落,且是层层加码,响声回荡山谷。似有千军万马吆吆喝喝,奔腾而来;亦似万千车辆倾倒砂石般,轰轰作响。其间,更是夹杂有竹干断裂的连续脆响,若非是身处其境,绝对让你无法感受到那恢宏的气魄和惊人的阵势。
我正自惊叹于大自然的杰作时,老石头夫妻俩早已迎上来招呼大伙了。“来的好,来的好,来陪我喝杯酒喽!”老石面色酡红,嘴里还带着些酒气。
在察看了老石的住房情况后,大家便在灶壁间围炉而坐,拉话家常。老石打开了话匣子:
“今年收成还可以,打了七、八千斤谷子”。
……
“就身体有些小毛病,风湿痛,手脚冇得力”。
……
“其他还可以,就好两口酒……”老石不无得意地自责。
说话间,老石的老伴又炒了两道菜,温了一壶酒上来。我们谦让一番后,只好陪老石头喝了几口……
离开时,老石头十分热情地邀请我们再来做客。在嘱咐二老保重身体,注意安全之后,我们便踏上了返程。
许是自己不胜酒力的原因吧,经寒风一吹,酒劲便袭涌而上,醉意亦逐渐浓郁起来。虽然,外界的气温依然很低,但我的内心已是燥热,总有那些风景、那些事、那些人,在温暖、感染、鼓舞着我,激励我前行……
2019.4.29.深夜12点后整理
作者:陶德云
编辑:redclou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