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母亲节,我特意上街给母亲买了一件灰蓝格子衬衫、一件衣襟绣花的马夹,一双远足牌的黑色牛皮单鞋。我原意是想喊了母亲一起上街去买的,但打电话给住在弟弟家里的母亲,她坚持说,她已经老了,不想多天多地买些衣裤鞋子,穿不了,浪费钱。于是,我就自作主张去买了,反正母亲穿什么型号的衣服,什么尺码的鞋子,我都清楚。我买好了才打电话告诉母亲来拿去。
母亲开门进来的时候,我正在房间里练琴。我隐约听见母亲在她惯常居住的房间里试穿新衣服、新鞋子,之后和女婿的言语间透着欢喜,说衣服和鞋子都很合适。没呆上几分钟,母亲拎着衣物鞋子就忙着出门了。我留她吃了中饭再走,她也不肯,母亲一贯来去匆匆。母亲一辈子都是个急性子,说话声音大、走路步子快,做事特麻溜。母亲进城多年,终于认识了几个熟人,我们小区里有一个老妇人跟母亲娘家是一个地方的,附近的小学校里还有两个老妇人也是母亲做姑娘时就认识的熟人,如今跟母亲一样老了进城来跟着儿女过日子。母亲大约是忙着去她那几个老姊妹面前展示她的母亲节礼物吧!母亲嘴上说不要浪费钱给她买衣物,但心里到底还是欢喜的,毕竟是女儿的一番孝心。
母亲这一辈子都很少为自己花钱。年轻的时候,母亲是辛苦挣钱给儿女花,让儿女衣食无忧、供儿女上学。儿女们成家了,母亲老了,依旧很少花钱。一年到头儿女们给母亲的零用钱,基本都被她攒起来,在过年的时候作为压岁钱打赏给儿孙。母亲如今全部的心事就是希望自己的儿女能够家家日子红火、个个身体健康。犹记童年,母亲尊崇“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古训,一心希望儿女个个读书上进有出息,对于儿女的教育之严厉,在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每日劳作之余、晚饭之后,母亲在灯下守着几个孩子做作业的场景是农村团寨里少见的风景。母亲勤俭持家,在供养儿女、人情来往之余,若有余钱便是攒起来,以备将来。记得一九八零年代,我们村里居然有储蓄所,母亲往往将攒够上千的钱交给弟弟拿去村里的信用社储蓄点存起来。那个时候,弟弟也就十岁出头的年纪,我和妹妹们都很羡慕弟弟有资格去替母亲存钱。
母亲生在五月十五,按老辈人的说法是:男要午(五)女要子(十一)。母亲出生的时辰注定她天生有些男子气概,性格刚烈、凡事要强、不肯服输、不愿低头,当初对待婚姻也便是如此,离就离,谁离了谁不能活了!儿女对待母亲更是小心谨慎、假以辞色,稍有不敬,母亲便会伤感于怀、或摔门而去!除此,母亲不光十分勤劳能干,且为人正直,乐善好施。童年时,时常有乞讨的进村上门来,母亲总是一碗米、一碗饭或几个红薯之类的慷慨打发乞讨者。平常村里谁家上门借个一升米半斤油的,母亲从不打短嘴。和事邻里矛盾、为适婚男女牵线保媒,母亲做的不胜枚举。母亲在村里活了大半辈子,口碑是不错的。
母亲老了,但思路清晰,目标明确。老了,不能挣钱了,母亲便立志要少给儿女添负担。母亲不独是儿女们给她的钱,基本不花,回馈给儿女,还风雨无阻坚持每天走路锻炼身体,尽量让自己少生病,以免让儿女花费钱财来给她治病。年过古稀的母亲之前每年缴纳的新农合、医疗保险都是在为社会做贡献。母亲的聪明和智慧全部都用在了维护儿女周全、减少儿女负担,母亲全部的世界就是她的儿女和孙辈。母亲每天的生活内容便是在几个儿女家之间走来走去,哪家需要帮忙买点菜、捎瓶醋或者看看家什么的,母亲便乐颠乐颠为之。儿女家无事可做的时候,母亲便去跟她那几个老姊妹见面闲聊,总有说不完的话。想来也是,活了一辈子了,世间百态、家长里短、人情冷暖、儿女孙辈,说不完的话、操不完的心。母亲的世界很小,但在母亲来说,她的世界已经足够大。
抛开名利世俗,扪心自问,我觉得自己实在是个有福之人,奔五的人了,还有母亲可以彼此牵挂,心满意足矣!可惜过往对母亲关心太少,潜意识里不肯正视母亲已经老了,总觉得母亲还是从前那个走路生风、肩比自己能挑、手比自己能提,遮风挡雨、庇护儿女,凡事可以仰仗依靠的能干女人。这些年总是自诩工作累、生活忙,患得患失,在不经意间忽略了母亲,甚至一年里难得有几个时候能够静下心来听母亲说说话、问问母亲的想法。如今儿子远在异地他乡求学,生活仿佛提前进入了空巢期,叹息儿子不经常给家里打电话、不时常跟父母聊聊微信,暗自牵肠挂肚地惦念儿子。我才更加理解了母亲对儿女的心。
我每每记住母亲节,特意去给母亲买点礼物以表心意,潜意识里也是但愿将来儿子也能记得母亲节,记得我这个母亲。天遂人愿,果然是这个母亲节我想到了给母亲买礼物,我便也收到了在异地他乡上大学的儿子寄来的母亲节礼物,一双漂亮的白色运动休闲鞋。儿子特意告诉我,鞋子是他课余参加商演、拉小提琴赚来的钱给我买的。我心里真是甭提多高兴了!一份付出一分收获,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们怎样对待自己的父母,将来我们的儿女便是怎样地对待我们自己,这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今年的这个母亲节,母亲收获是颇丰的了。隔日母亲来时特意给我展示了手腕上的金手镯,告诉我是在母亲节那日晚上,弟弟忙完生意归家专门拉了她去买的,连漂亮的女店员们都羡慕母亲好福气。唯有母亲却是担忧,说弟弟坚持给她买这金镯子,害她戴在腕上心中时时忐忑,怕被人夺去!哈!如今太平盛世,竟有此疑虑。我那质朴了一辈子的母亲真是不惯阔气!让她为难了!然而,有儿如弟弟般孝顺父母,一个足矣!
五月母亲节之后,便是六月父亲节即将来临了。父亲节是什么时候兴起的,我不记得了。我总觉得父亲节不及母亲节那般深入人心,我亦从未在父亲节对父亲表示过什么。仔细回想,成家以后,我就很少关注父亲的生活了。事实上,父亲也一直是在被忽略中过着他自己的生活。父亲就像骑着一辆永久牌的自行车,不远不近地跟随着、关注着儿女的生活。我们则像奔忙在生活的快车道上,偶尔从车窗里望一眼路边骑行的父亲。
父亲是国民党伤兵的儿子,他的亲身父亲和养父都是抗日战场下来的国民党伤兵,父亲在年少的时候为此经受了很多同龄人没有的挫折和困苦。父亲那一辈人,普遍读书不多,相比之下,读到过初中二年级的父亲还算是个文化人。父亲二十岁不到就当过几年村里的赤脚医生。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父亲的命运开始发生转折,二十多岁的他先后担任过村里的会计、生产队长、大队书记。国家实行改革开放,乡镇企业火红,父亲又到乡办煤矿负责,由于他头脑灵活、经营有方,煤矿生意很红火。县里的领导看上父亲是个人才,就把父亲招聘到乡里负责抓乡镇企业。于是父亲成了“公家人”、母亲成了“半边户”。后来,因第三者插足,父亲跟母亲离了婚。
从那一刻起,父亲开始行走在我们的生活之外,不远不近,忽明忽暗。父亲于儿女们终究还是心存愧疚的,他总是尽量在补偿儿女,读书生活费用,结婚成家,父亲都为主在操办,嫁女儿未收过一分钱彩礼,娶儿媳则极力讲究,但我一直坚持让弟妹跟父亲的新家保持距离。我明白父亲有选择他的生活方式的自由,只是因为内心深处渴望一个完整的父母之家,所以心有不甘。
记得我参加工作之后,在城里有了一间单身宿舍,父亲很隆重地请木匠为我打制了一张床,一个书柜,一张书桌,雇了车拉进城里来,布置在我的宿舍里。临走,父亲满意地满屋打量一番,说还差一张长椅,否则我的同事或者朋友们来了没有地方坐。于是,父亲又在乡里的竹器厂定制了一张竹沙发椅搬到我的宿舍里来。看着我十几平米的房间里满满当当的新家具,住同一层楼的单身同事们羡慕地说,你父亲这架势是在嫁闺女啊!彼时的我年少任性,因为父母的离异,对父亲的心意并不领情,抱怨父亲自作主张,说竹沙发椅摆在房间里一点都不协调美观。父亲便又不声不响地将竹沙发椅搬回去了。
其实,父亲一直是个跟得上潮流、勇于接受新事物的人。父亲对于建设家园、打扮家居是有审美眼光的。父亲跟母亲不同,母亲一生似乎都不讲究穿着、朴实无华,父亲则总是穿着整洁、一身精致;母亲只会用老年机接打电话,父亲用的却是智能手机。父亲还跻身我们姊妹创建的家人微信群,时常参与聊天、抢红包、发微信表情等,熟人说父亲为人老少和三班、讲义气。
父亲写得一手好字,钢笔字、毛笔字都不赖。小时候每到过年,到家里来请父亲写春联的邻居络绎不绝,忙到吃年夜饭的时候才歇得下来。父亲会拉二胡,多次在乡镇文艺舞台登台演出。父亲还会拉小提琴,他曾经想将他的琴技传授给弟弟,可惜弟弟不想学。总之,父亲是有些艺术细胞的,遗憾的是我们儿女都没有遗传到这些长处。于是,父亲的琴技便生疏失传了。
父亲是一个正直的人。记得很多年前一个夏日的傍晚,我们村里有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在柴垛旁玩耍时,被一个扛柴晚归的男人卸柴时无心砸死了。肇事方说家里没钱,六千块钱的赔偿一直不能兑现。小孩子摆在那家堂屋里好些天,满团寨散发尸臭。派出所组织民警就欲强制将小孩先埋葬再谈赔偿。但谁都知道,人埋了,赔偿肯定遥遥无期。小孩的父亲是个外地来的上门郎,只知绝望哭泣。父亲心中难平,站出来挡在队伍前,说到底是条人命,理应先赔偿,否则恐怕会引起民愤。肇事方赶紧和兄弟几个凑出钱来,事情得以了结。
父亲的心总是向往远方。父亲喜欢外出旅行,游览名胜古迹,增长见识、开阔眼界,年轻的时候便是如此。记得父亲年轻的时候,每逢外出旅游便喜欢给儿女买衣物。我在大舅家读书那几年,父亲给我买了许多漂亮的衣裙。六月间晒冬的时候,舅妈会将我的衣箱搬出来晒在日头下杀菌消毒,往往便引来邻居的阿姨、姐姐围拢来欣赏和试穿我的衣裙。二妹说,如今父亲老了,还特喜欢逛商场,父亲夏天去二妹所在的城市游玩,因为天气炎热,可以一整天待在商场里不出来,每一层楼、每一个商品展示柜台都仔细地参观,不厌其烦,天黑了该回家了才出来。
父亲极好面子。记忆中,父亲因为钱事窘迫向我开过一次口,却没能如愿。大约十年以前,某个秋天的夜晚,一向少有到我家的父亲敲门进屋来了。父亲坐在客厅沙发上,看了一会儿电视新闻,瞅准女婿不在身边,艰难地向我开口说,在一家店里看上了一件羊毛背心,需要六百块钱。我的直接反应是,市场上的羊毛绒线只要二百多块钱一斤,六百块钱一件背心太贵了,不如我自己买毛线来给父亲编织一件背心更划算,质量也更可靠。于是我告诉父亲,明天我就上街去买毛线,亲手给父亲织一件背心。父亲没有再多说什么,坐了一会儿就起身走了。
第二天中午下班后,我就上街去买了一斤半的恒源祥毛线,请店老板娘帮忙起了针,设计了编织的针法图案,抓紧为父亲编织背心。白天黑夜,我一有空闲就不停地编织,不足一月,一件深咖色的羊毛背心织成了:桃心领,面前中间是菱形图案,两边配铜钱、麻花图案,看起来简单大方。我打电话告诉父亲,背心织好了,赶快来试一试。父亲惊讶地说,你真的给我织了一件背心?!我不缺背心,留给女婿穿吧!我好生奇怪,不缺背心,干嘛对我说要六百块钱买背心?老公听我说了事情,说我缺心眼,父亲是当时手头紧,找个由头想让我给他六百块钱哪!我恍然忆起父亲再婚时,为了笼络弟妹们,曾拿来两件手工织的毛衣,说是那个女人织的,托我转交给在学校里寄宿的弟弟妹妹。弟妹眼馋毛衣织得漂亮,很想穿,说反正花的是父亲的钱,不要白不要。我却担心母亲伤心,还是坚持退给了父亲。父亲确实是不可能缺毛线背心穿的,父亲撒了一个蹩脚的谎言,却被我当了真。父亲对于我这样一个傻愣迟钝的女儿恐怕唯有叹息吧!
活了这多半辈子,作为女儿我其实从未真正理解或读懂我的父母,不知有多少儿女用心读懂过自己的父母?估计大多数人都跟我一样心存顾虑,我的父母是寂寂无闻的平凡百姓,不比名人大家、达官显贵,没有什么值得引以为傲、著书立说,说与人知的光辉事迹。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如今以为,接受父母的平凡,便是接受了自己的平凡,接受不是安于现状、放弃追求,而是以一颗平和的心在平凡的人生中发现和追求真善美。
作者:姜雪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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