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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苓

童苓

文/ 张轶

在古老的苗疆大地,在那座深山里,有这样一个传说……

永夜

“一片水雾中浮起了清晨的光,有人在山中呼喊着,那个人离得很近,可声音很远……”

眼睛缓缓睁开,我撑着地面站起,青苔吸足了水分,滑滑的,手撑上去却没有让我滑倒。我打量四周,身边是一座茂密的松林,逸散着山中高地独有的湿气,不远处有一个黑衣老者仿佛在等我苏醒,他面色褐紫,缓步向前走去。

我踉跄地跟着他,他没有回头看过我一眼,像是知道我会跟着他一样。道路不是一旁的山道,而是一条充满灌木草丛的小径,山路很陡,事实上旁边就是峭崖,他看到有一个少年,手机握着锄头,背着竹篓在松树下睡着了,我看向前面的老者,不知道他要往哪走。

这是一条上坡的路,好在穿过松树林,老者便停下来,走近河边一间酒肆。那是个用茅草搭成的棚子,里面人来人往,都坐在长条木凳上喝酒聊天。外面立着两根酒幡,一个写着“一醉千年”,另一个写着“仙寿永昌”。

他坐在老者对面,老者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河对面,小二送了两碗水,我也没动,看着老者所看的方向。一碗茶的功夫,一只渡船划来,上面下来一个女人,又高又黑,她指着一个男人,老者点点头,把那个男人拉过来,喂他喝下一碗茶,然后三人一起上了船,我正准备上去,老者把我拦下,我退回酒肆,看着他们消失在雾气中。

“靠山哎呦~终归山耶~游龙离家当归海呦~今日当上望乡……”

歌声由雾中穿出,随后戛然而止。

之后过了很久,雾气淡了一点,我才看到一只船驶出来,老者还在,只是这次撑船的是一个个子较小的男人,而且脸也白了不少。那个男人看到了我,愣了一下,对我笑了笑,老者正准备喂我喝下那杯茶,他拦住了,他又对我笑了笑,老者疑惑地看着他,他伸出手做了个手势,让我原路返回。

老者还是很疑惑,但是还是把茶喂给了另一个人,三个人上了船,然后再没有回来。

我照原路返回,小径依然危险,旁边一个人也没有,我一不留神,摔了下去。

一阵惊雷炸开,我醒了,手中握着锄头,后脑微微发痛,我用手一摸,是血,我回头去看,在一片血泊中,有一块巨型的树根一般的东西,我用锄头出开,一股熟悉的气味出现。

夜里下了大雨,我借着闪电的瞬间看到了自己的位置——悬崖下的一个小洞穴,我捏着茯苓的手微微颤抖,我看到了一株爬山虎。

月 咏

白天开过了太阳,晚上就会有月亮。

娘还是很虚弱,一般晚上有月亮,能看见山上的松树林时,她就会给我们讲故事。

“听说在松林里,人们晚上采茯苓时,会看到几个小朋友,他们穿着黑衣服,在松林里跑来跑去,看到小孩子就抓起来呢!”

娘总是用这种方法,恐吓我们不要私自上山。

每当娘说完,当天晚上,哥就会摇醒我:“张威威,上山去不。”

我点点头。

哥哥总是比我大胆,又比我更体贴人,在无聊的时候,他会给我折竹蜻蜓,他跑得快,会爬树掏鸟窝,也敢一个人上山,上林子里去,采杨梅,打松子,他都在行。而我,往往被他背在竹篓里,看他在树林里穿梭,然后塞给我一把松子或杨梅。

当然,我们晚上上山不是为了这个,我们是去找那群传说中的小朋友。

他们只在月夜出现,穿过杨梅林,往松树林走一走就会发现他们,他们如描述般身穿黑衣服,但他们四肢很白,长着和我们一样的面貌。他们围在一起唱歌,很小声的,不让别人听见,哥会叫我抓牢,爬上去,找个安全的地方把我放好,让后他会撇下一片树叶:“有事喊我,我马上就到。”

他会另找一处隐藏他自己。他们歌唱的很好听,而且会唱很久,之后才慢慢向山上走去,这时我才会把树叶卷起,一吹

“威——”

哥哥就会赶来把我放进竹篓里,然后往下爬,他们待过的地方有种特殊的香气。爬树时,月亮会照出哥哥古铜色的皮肤,和印象中的哥哥形象一样,健硕,而且充满安全感。其实我自己偷偷练过攀爬,哥哥一直是我的榜样,我不想自己的笨拙给他带来麻烦,只是我更享受着被哥哥背着的感觉,就像白天里人们采摘茯苓时,阳光洒在背篓里,茯苓也会散发着独特的香气一样。

于是我们潜回各自被窝,舒舒懒懒的睡到日上三竿。月夜里我比较爱吹横笛,山上有人唱歌,与笛声相逢,月亮溶解了乌云,在山中的回响声里变得轻柔,和熙。

一片树叶卷起,一吹

“威——”

一片涟漪惊起,池水里只看见再聚集的乌云。

山童

听老人说,山里那群精灵,叫山童,是山神的孩子,经常会看见他们在松树下呆着,一呆就是很久。

我此刻没空去想着山童,我拿着茯苓踉跄地在山上走着,时不时停下来,倚着锄头歇息,回头去看一个跟着我的山童,他还是很怕人,我停下来,他也停下来,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发现我没跟着他,他便在原地上下跳个不停。

我没理他,我流了不少血,意识很模糊,我忘了手上的茯苓是怎么到手的,但我知道我要他干什么。

母亲患有某种慢性病,每到冬天,她就会咳个不停,听着她声嘶力竭的咳嗽声,我委派邻居带她去看了几次大夫,都不见好。今年冬天来的快,母亲病得也额外严重,对面山一个老中医过来买茯苓时,我求他给母亲看病,他把了把脉,留下几味药材,说:“这些算我送你了,只有这茯苓,我确实没有,我来这儿也是来找的。你母亲这病,关键在养,这药吃个把星期,就能根治了。”那天我和那位老中医敲遍了山上各家各户的门,无论家里有没有养茯苓的,得到都是一句“不好意思”。

今年市场好,大家把屯着的茯苓全卖了出去,我的希望,在三天前随着一行车队驶向大山外的世界。

我失望地走出最后一户人家时,院子里的老人家留住我:“你这娃娃真要得急,不妨上岩峭上看看,那里也有松树林,咱们种茯苓也种了那么多年,那个地方我们也一直按照传说里说的没去,有没有茯苓谁也说不清楚不是?”

我挥挥手,拒绝了他。林子上头相传是山童的家,相传山神不许人们过去,于是在那里划出一条陡崖。

我喂母亲喝下粥,母亲又虚弱了不少。我在她旁边生了个火盆,又加足了火,防止她在夜里冷着。

天上有些乌云,来得早的话,应该不会淋着。

思绪悠悠回转,我已经看到了家门外的篱笆,我回头去看,那个山童已经不再向前走,只在原地上下跳个不停。

回到家里,我把药熬好,喂母亲喝下,又往火盆里添些柴火,发现备用的柴火已经用完了。我去院子里去取了柴火添上。

我坐在床沿看着母亲,刚要站起来,又突然昏下去。

外面一声惊雷,惊得我的心砰砰作响,胸腔里听见动力十足的心跳,一下,两下,仿佛是所有血液都要泵出来一般,昨晚下了一晚的雨,今天又下起来,比昨天更猛厉,更骇人。我赶紧跑过去,看到母亲平稳地在床上睡着,心跳慢慢平复下来。

躺在床上我沉沉的睡去,梦里有一个声音在呼唤我的名字,一片雨帘里天色缓缓暗淡,那个人在山里又唱又跳,身影渐行渐远,声音却越来越清晰。

我突然醒了,夺门而出,发现那个山童已经不见了。

苔石

山上的路倒是好认,人们收茯苓时会把路边杂草打一打,不一会我就找到了松林,几只鸟在空中盘旋,我笑了笑,知道哥哥往这边走了,他进山不带食物,松子,鸟蛋,野红薯,他一找一个准。

岩峭下面是一滩乱石,看着十分吓人,我顺着被刨开的树根一点点的跟上去,直到最后一个。

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树,树根很大,我看到了一块很大的,与树皮深褐有区别的东西,我用手把他刨了刨,看到了哥哥苦苦寻找的茯苓,我用小锄头把它和一小部分根一起刨出来,取下背上的竹篓,拿出里面的水,把茯苓放进去。

茯苓找到了,脚印却消失了,可哥哥却还是没找到。

我把土填好,沿着树干爬上去,林子里没有什么动静,我环视一圈,突然发现,在岩峭下,有一只手耷拉地伸出来。我赶忙爬上去,看见在刚刚的坑边上,一抹嫩绿一直延长至岩峭,现出与旁边的玄绿色苔藓不相符的颜色。

我在四周寻找,在另一棵不远的松树那,我牵过来一根爬山虎,我顺着它向下滑,看到了倒在一片血泊中的哥哥,我喂了他几口水,轻轻地喊他,他没反应,仍旧昏在那儿,雨滴滴落下来,风也慢慢的刮下来,上面的石子慢慢滚动,“嗒嗒”地掉下来,紧接着,我看见我的锄头也掉下来,还有竹篓,但来不及多想,一把抱住掉下来的茯苓,转身,奋力一扔……

娘告诉过我,我是被哥哥捡来的,哥哥在松树林找到我,被放在一个篮子里,他去问了每一家,都没有找到我的父母,他把我拿出来,篮子里还有张纸条,写着“张——”后面被潦草粗暴地涂掉里,面还有一片叶子,他卷起来一吹:“威——威——”

我更喜欢他的名字,昱凯,更像男生的名字,哥哥对我而言,不仅是偶像,还是父亲,他照顾我体贴我,而我也会和他一样。

山上的苔藓慢慢翻回原本的玄色,将自己因被人踩过的痕迹隐藏其中,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瀑布

母亲身体慢慢的好了,她很庆幸我没有出事。

是啊,我本来是回不来了,可是我的弟弟,却把我送回来了。

张威威埋在向阳的坡上,我和母亲谁也没有提,我还是会每天上山,会打上不少松果,把松子一颗颗的剥下来,摆在他面前,跟他说山童最近又有了变化,来满足他不能亲自去看的遗憾。现在不是夏天,否则还有杨梅能摘给他,还能带他翻上几座山,去看附近的苗歌侗舞,明明还有……

母亲也开始恍神,经常把握不好该煮多少饭,或是在吃饭时摞出三个碗。或者喊一句威威,得到的只是静默的回应。

我们都没说,只有感到有一阵风,穿过山头,穿过身体,在体内呼啸着肆虐,然后挟着心里的一部分奔向远方,其实也没多远,就在这座山上某个地方沉淀着,使得山的沉寂更新为新的荒凉。

我的思绪不免回到那一天----

我淋着暴雨冲进山里,冲向山童出现的地方,有一只山童在那里,看见我,赶快跑开,我追上去,看到张威威手机拿着一把锄头,背上的衣服全被划破了,脑袋上有一条暗红色的血迹,锄头把松树皮扒下很大一块,由上到下,我冲过去抱着他,他的手还是温热,我赶紧把手往他鼻子下一探,可是已没有了气息。我抱起他送往诊所,大声地喊着医生,医生接过张威威,只是无奈地对我摇了摇头。

我知道这已经没什么希望了,但我还是要试一试,我不敢想象他一个人由山上摔下,一个人在下面奄奄一息时对我有多大的期待,他仿佛就近在眼前,如果我跑得快一点,手伸得长一点,或者懂得山童的意思早一点……那个懂事的张威威,那个会乖乖坐在我身后的张威威,就会像往常一样钻进竹篓里,和我一起上山。

之后连下了几天雨,我连做了几天噩梦,梦里我回到那个酒肆,只是这次它破败了不少,不仅没人,而且幡旗也换了,写的是“一见有喜”、“若即若离”,渡船停在水边,有个人瘫坐在船上,卷起一片树叶,一吹

“威——”

水面惊起了浪花,推着船向前冲去。

我感到双手被什么东西捆住了一样,只能看见那艘船冲下瀑布,发出沉闷的入水声,随后身边的树叶都卷起来,发出同样的声音,一个声音呼之欲出,但终究没说出来,只听见一声

“威——”

我被这声音惊醒,这声音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母亲坐在我旁边,一脸担忧地看着我。她对我说:“你要是还记得威威最后在哪里被找到的,就去看看吧,山神是不会不给人机会的。”

雾散

我跑到那棵松树前,山里有雾,很浓,土壤经过湿气浸润,人一踩,听到压抑的喘息。这条路没有山童指引,但我仍能找到它的位置,有一片树叶装在我的口袋里,静默地发声,声音在我脑海里回响,记忆里一个画面逐渐清晰,我告诉张威威:“有事吹这个,我马上就到。”

我持续加速,奔向那颗树,那棵见证了我承诺与背弃的树,见证了我粗心与无力的树,仿佛在我昏迷时,在我回家给母亲熬药时,一遍遍朝我呼唤。

声音越来越大,他就在那儿。

我拨开一簇树叶,看到一位老者,是梦里渡船那位一样,他此时正在熬着一碗汤,他旁边一个山童坐在树下,痴痴地望着岩峭,老者好像知道我会来,看到我并不惊讶。

我走向那只山童,他开口道:“那不是你弟弟。”

我愣了一下:“你不想把他还给我。”

他手上动作停下来,说,“你要是不信就试试吧。”

我掏出树叶卷好,一吹

“威——”

山童眼睛转了转,依然看向岩峭,仿佛没有听到,我不死心的走过去,想让他看清我的面貌,老者开口了,“他,不是你弟弟。”

“你骗人!”我捏着树叶大声地说,看到山童害怕地退到他身后,“我脑子里那个声音还在,他一个人在孤零零的找我,我答应他一听到这声音就会过来的。让我见他!让我见他!”

他就这么看着我,看着我向他咆哮。他帮我打了一碗汤,“喝了它。”

我把那碗汤接过来,一口喝下,汤里有什么东西,吃起来沙沙的。汤喝完,脑子里回荡的声音也消失了。“你干什么了?”我问他。

他手在树上一划,树的一侧就魔术般地被剖开,在那里面我看见有着不少白色的光点,如尘埃一般浮现,缓缓沉降,而后消弥于土地,但是树的一侧总有着光点出现,不断的补充进来,我冒头去看,看见一只山童正坐在那里,望着岩峭出神。我伸出手,去触碰那个光点,手接触到的一瞬间,我仿佛明白了为什么它会盯着那个岩峭,一股暖流从心里流出,然后充斥全身。

“这是你刚刚吃的东西”他看向远方,“我只负责这些人的生生死死。陪着他们从这里渡往灵界。有时碰上一些小家伙,如果它们愿意,我就收养它们。”

“这些小家伙很想念家人,可是他们又不能露面,也不能讲话,于是把一切都长出来,他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表达思念,表达关心,用这种东西来帮亲人治病,也用它来安神,用来保护家人。”

“这东西,就是你刚刚吃下去的那个。”

“人都是活在自己执念中的,他们都想着能陪在家人身边,于是他们在山上寻视,去帮那些在山里生活的人们。”“你们总说我会保护你们,其实真正保护你们的,是那些不得不离开了你们,而又爱着你们的人。他们在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关心着你们。我很忙,要去带走不再属于这座山的人,也要去迎接山的新客人了。”

“你弟弟一个人在那里等了很久,我看出他很害怕,我问他想不想留在山上时,他摇摇头,说他吹过了叶笛,那他就要对哥哥说他吹早了,不怪哥哥来的晚,他还想贪玩一会儿,要哥哥先回去。”

他说完看向我:“我这里有很多山童,他们都很可怜,我不会拒绝一个孩子的要求,所以我渡你回来,也把他带走。”

山里的雾气随着太阳升起慢慢消散下去,山童们纷纷藏起来,树内的光点一个个逸散,混迹尘埃之间,薄雾晃碎初晨,我分不清哪些是我所知道的光点,哪些是山童们隐藏时身上抖下的露珠,它们混合着笼罩了整座山,山也就在这片庇护下苏醒,我有点晃神,大山就这么经历过一次次分别,然后再度沉睡,在夜里,经过山童一夜调养,安和的生活着。

我仿佛又听到有声音在耳边回想,不只是来自张威威,更有来自于其他山童,他们呼唤着各自的家人,互换着大山,老者也慢慢走回去,走向另一只渡船,雾里我似乎看到一个身影离我越来越近,而他的声音却越来越远。

于是我拿出一片树叶,卷好,一吹

“威——”

来源:靖州新闻网

作者:张轶

编辑:周悦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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