茯苓饼·祖孙情

文/李易安

虽不似老北京四合院那般四世同堂，但因为同住在一个小县城里，所以得了空儿，便会随着父母去爷爷奶奶家看望太姥姥。

太姥姥是清朝末年出生的，在我出生那年她已经八十多岁，是家里的唯一的一个老祖宗。尽管我是家中独子，但爷爷奶奶也总是围着太姥姥转，爸爸妈妈又极重孝道，事事以爷爷奶奶为中心，不过我并不觉得孤独，因为太姥姥围着我转。

如今再想起来，每年过年时，太姥姥坚持拄着拐杖也要亲自给我做上一盘茯苓饼的画面，也依然清晰可见。穿着红袄的太姥姥和穿着红袄的我，喜滋滋地围着锅炉，稚嫩的小手拿起刚出炉的茯苓饼，喂给太姥姥第一口。牙口不太好的太姥姥小小地咬下饼皮，把厚厚的馅儿留给我。于是她一口，我一口，太姥姥吃饼皮，我吃馅。这样的年才算是过得圆满。

太姥姥做的茯苓饼不似如今超市商场里卖的，那般甜腻。听奶奶讲，太姥姥原也是大户人家的孩子，茯苓饼是家里的帮佣常做来给主人家吃的。因着茯苓饼宁心安神、健脾和胃的功效，又因着它四时皆宜。于是太姥姥家是常备着这种滋补品的。

太姥姥不常讲过去的事，但我又偏偏爱听，每每睡觉之前总要缠着太姥姥讲些过去的趣事给我听，一件事讲个三四遍，我也听得囫囵吞枣，唯独记得的，便是过去太姥姥家的厨娘，做的各种小点心，这其中又犹以茯苓饼为最。

太姥姥讲那厨娘做的茯苓饼，是以茯苓为饼皮的主要原料，将其用大石磨盘磨成细细的茯苓粉，掺些同样磨细了的大米粉，和着依然是磨细了的冰糖粉，揉成一团洁白细腻的粉团。再分成小剂子，擀薄，两片薄薄的饼皮之间夹着的馅，则有着各种口味。那厨娘常给主人家做的是一种浅粉色夹心的茯苓饼。据太姥姥讲，是因为太姥姥的父亲胃口不太好，但凡多吃一些便会胃里发胀发酸，半天不能消停。因此䅁几上常常备有厨娘做的茯苓饼作点心。饭前饭后吃上些个，天长日久竟少了许多胃胀的毛病。

那浅粉色的夹心是由蒸熟的山药，由冰糖煮过的去了核的山楂，以及一些蜜枣，反复捶打成泥，再加些蜂蜜，揉成一个个色泽鲜艳明亮的小团子，用模具按压成薄薄的饼状物，夹在贴在大地锅锅边炕得焦熟的两张茯苓饼皮中间。刚出锅的最是好吃，细细咬着茯苓饼皮，脆脆的口感又入口即化，咬到夹心的馅儿时，又顿觉绵软酸甜，粉粉嫩嫩的颜色也煞是喜人。

不过，太姥姥后来做给我吃的又是另外一种。是太姥姥独门研制的我的专属。也是外面街道上无论如何也买不来的味道。

茯苓饼皮的制作并无二致，只是夹在中间的馅儿换成了我爱吃的果仁。为了让太姥姥多做些茯苓饼给我吃，我常拉着太姥姥坐在午后太阳照射下的小院里，搬两个小板凳，面对面地坐着，一边剥着瓜子花生，一边和太姥姥比赛谁剥的快。那时候，阳光斜斜地落在太姥姥的满头银丝上，仿佛镀了一层金色的光芒，眼角的细纹像是猫的胡须，狭长而齐整。空气里弥漫着坚果的香甜和太姥姥常用的雪花膏的味道，很是温柔。

太姥姥将用茯苓粉，大米粉和冰糖粉揉好的粉团子放在搪瓷盆里，盖上一块湿润了的细纱布，用柴火烧地锅，微火焙熟剥好的瓜子仁、花生仁以及核桃仁，锅边贴着些印有我小手印的茯苓饼皮，常常是饼皮和果仁一同出锅，而我也会先抓起一块儿散发着焦米香味儿的茯苓饼皮吹一口让给太姥姥。太姥姥总是笑呵呵地咬下一点点，剩下的都在我的舌尖儿上融化了。一边吃着茯苓饼皮，一边看着太姥姥磨果仁。不必太碎，保留些颗粒感，然后抓一把自己晒制的杏铺，细细切碎，混合在果仁里，再加入些预留的制作茯苓饼皮的粉团，捏合搓圆，用地锅炕熟，顺带炕熟的还有些提前备好的另一些茯苓饼皮—太姥姥知道我贪嘴，常常准备两份粉团，小些的炕熟之后单给我吃，另一个大些的是做好了夹馅儿用，最后还要点上些红红的印章，是逢年过节时上供用的。

炕熟的果仁馅料趁热刷上一层蜂蜜，与稍微晾凉的茯苓饼皮黏合。做好的第一个也总是我的。兴冲冲地端着白瓷盘子，上面是我和太姥姥一起叠放整齐的茯苓饼，颠着小腿一路奔向内堂，放在桌子上。身后是太姥姥裹着小脚的紧赶慢赶，飘荡在冬日暖阳里的爽朗的笑声，一切都恍然如旧。

之后的每一年过年，太姥姥总是会准备好一盘茯苓饼等着我。借着茯苓饼延年益寿的功效和一颗牵挂着我的心，最后那几年，因为太姥姥年岁越来越大，体力活儿不得不由奶奶代劳。但太姥姥总觉得奶奶做的差强人意，很伤感自己年纪大了。每次眼巴巴地看着我咬下茯苓饼时总是很小心翼翼，直到我说好吃才长舒了一口气。不过最后茯苓饼皮上的小红章是太姥姥无论如何都要坚持自己盖上去的。而现在，那枚小红章成了我锁在小箱子里不愿让任何人触碰的独家记忆。

2013年的深秋，艳阳高照。陪伴了我整个青春岁月的太姥姥与世长辞。

太姥姥走后，我无数次重复那些年和太姥姥一起做过的制作茯苓饼的过程，但终究没有了当年的味道。而每年太姥姥的祭日，我依然会做上一盘茯苓饼，满杯思念地盖上小红章，整齐叠放在白瓷盘里的茯苓饼一如当年的模样。在坟前席地而坐，与太姥姥面对面，像小时候的午后，阳光下，她一口，我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