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 苓 记
文/山客
一九九七年的深冬。
持续近十天的且有些诡异的大冰冻,将我购买的准备申请待伐的一片位于“望灯坡”的松木“青山”,连同左右毗邻七户人家的上百亩松杂林,几乎是一夜之间为飓风和冰凌折断或压翻,损失惨重。接到三十里外望灯坡山脚下寨子亲戚托人捎来的口信,为探究竟,我和合伙人—表弟强生一道冒着严寒,踏着尚未消融的积雪,徒步三十里,向望灯坡行进。在坡脚,巧遇年轻的乡林业站江站长带着两位林业站干部以及村长、村民几人前去核查雪灾情况,正好一路同行。
沿着陡峭逼仄被冰雪覆盖湿滑的山路向上攀行,行至半界,沿途所见,并未有树木压翻或折断的印迹,林业站那位年轻的干部便有些埋怨,责怪带路的村民少见多怪,小题大作。倒是江站长少年老成,说既来则安,但看无妨。众人手脚并用,终于来到海拔700余米的望灯坡。
转到坡背,一眼望去,惨烈而又诡异的一幕映入眼帘,令人目瞪眼呆,100多亩面积山场上,上至合抱之粗,下到碗口之细的所有松杂木,无一幸免,或拦腰撕裂,折断,或连根拔起,所有树木都朝着西北一个方向,如同偃草,匍訇于地,层叠堆积,密密麻麻裹着厚厚的冰凌,泛着刺目的白光。
蹊跷的是,遭受冰灾的范围却仅限望灯坡山场,紧挨着海拔高的多的邻山却基本上没有什么损失,大家除了对灾情的叹息和感叹大自然神秘超力外,更多是对冰灾成因的种种猜测。有说得罪了山神;有说得罪了地神;莫衷一是,连资深的林业工程师老刘也只能用“气流漩涡”、“蝴蝶效应”等理论进行了一番解释,也终究未能作出令人信服的结论。于是林业站便以“我乡某村望灯坡山坡遭受罕见未明原因超自然力量的冰冻灾害,造成巨大损失”为内容的专题报告至县林业局。
一个星期后,乡林业站通知作为雪灾受损山场林木所有权人的我,到林业站参加会议,进了林业站办公室,才知道参加会议仅我一人,年轻的江站长和几位林业站干部和颜悦色的等候着,一番寒暄后,很快转入正题,“陆老师”,靠着火盆,站长拢近我的身边,语气凝重地道:“这次罕见雪灾, 损失惨重,前无先例,县局领导和乡领导极为重视和关心,一再叮嘱我们要科学安排,替老百姓着想,把损失降低到最低限度,林业站经过通盘考虑,形成初步方案,并请示局领导和乡政府主要领导同意,决定由你来牵头实施望灯坡雪毁山场林木生产和迹地更新造林工作,因为你作为该山场部分林木权的所有者之一,最适合来承担这项任务。经村里面和其它农户相商,这几户山主基本上答应将林木所有权和生产权转让给你,转让金额本着合理公平,互不吃亏的情况下,你们双方商定,站里面的意思是特事特办,提前设计规划,提前进山作业:以生产正材为主,原材或锯材都可以,剩余物则用来做种茯苓的培植材,总之不能让这一山树木生虫烂掉,冰灾是不可抗拒,但不能因懈怠而造成新的人祸,你当过老师,现在又做木材生意,这里面的利益关系你是懂的,至于其它问题和困难,比如你在其它山场的采伐审批、造林苗木安排和补助等,站里会在原则范围内尽力帮助和解决,我们相信,你一定会很好的完成这一任务的”。
因为特殊原因,一九九五年,尽管在教师队伍中大专层次学历相当稀缺的背景下,我送走了一届优秀的初中毕业班后,还是结束了十年之久的民办教师生涯,“黄莺久住浑相识,欲别频啼四五声”,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校园,转身之下做起古老的木材贩运“山客”的行当。两年里,褪去书卷气沾染江湖味的我,刚刚摸着一些“山客”的门道,不想遇到这样的事情,自然有些沮丧,颇费周章买到的计划待伐的这片“青山”,树干径极大,梢好通直,林相齐整,是两年来遇到的最好的山场,当然价格也不菲,花了我的几乎半个家当,此次雪灾受损来看,亏损定然无疑。眼下站里又将其它几户的一并转让给我经营,而且还要负担一百多亩迹地造林更新,任务是何等的紧迫艰巨,做,需要巨大的人力资金,科学的运筹实施,还要有承受亏损的心理预期;不做,更加不行,刚开始的“山客”生涯会因为撂担子而就此终结。“两害相权取其轻”,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别无他择,路必须继续走下去,置之死地而后生,于是毫不犹豫地在责任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是夜,兄弟三人围着火炉,发表各自的想法,权衡综合后得到统一:接受林业站交给的任务,以制正材(锯材为主),减少和节省搬运费,残材、破材、弯材等用来种植茯苓,只许成功不能失败,最大化利用好资源。并就任务作了明细和分工,我主要负责外勤管理木材生产和销售,两位老弟负责内务管理工人施工,菌种等事项,在对每一道工序制定了施工标准和规定了完成时间后,大家既合作又分工明确的高速运转起来。
在林业站领导和村委会干部的强力安排和协同下,林政技术人员顶着阴雨严寒,深入山场进行采伐设计作业,通过打点测算,算出正材和废材比例,形成严谨而科学公正的采伐设计书上报县局,并很快得到批准;村委会干部也积极配合作几户农户的工作,就林木转让金和造成分成(五五分成)达成了一致,形成了协议和合同文书,这些文字手续的办理,为以后的运作提供了法律依据和执行保障。
用松树种植中药材茯苓,我们并不陌生。1970年代中期大队就开始试种茯苓,1980年代起农户普遍种植加工茯苓,已经成为我们这一带比较兴旺和成熟的产业。对于我来说,种植茯苓毕竟属小打小闹,甚至为业余,表弟强生也没有大规模种植的经历和相对成熟的经验。我深深的明白,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仅得其下,种植茯苓的关键是菌种和管理,科学的东西来不得半点的虚假和马虎,获得过硬的技术支持及良好的心理支撑(虽然我一直非常自信自己的心理不会过于脆弱),成为了我当下的必须,因为在自己的身后,背负着好多人的期望……
就这样,利用难得的空暇,到四乡河畔的一个小寨去拜访同年老庚——一位与茯苓有着传奇故事的汉子。
老庚姓杨,同我一样,曾经做过八年的民办教师,在教师进修学校进修的名额莫名奇妙被人顶替后,他泪舍教鞭,重操牛鞭回归田园。半年之后,穷困潦倒的他不得不忍心离开身怀六甲的娇妻,和堂兄几个一道去到贵州榕江县朗洞镇,一个苗侗族聚居乡推销茯苓菌种,并传授茯苓种植技术,同时兼营贩运鲜茯苓,刚开始生意不温不火,一场水井边的“艳遇”给他带来了戏剧化的一幕。
这天,他应苗寨的一位中年男人之请急匆匆的赶路去办事,路过另一个苗寨时,口渴难耐,遂到寨口的水井去喝水,不想与前来担水的一位妙龄女子撞了个满怀,一个趔趄,情急之下,顺势把将要摔下石坎的姑娘抱住,待他将姑娘扶到路边,只见那女子突然捂住通红的脸庞,向屋里跑去,老庚掸了掸身上,拔脚正准备走时,前面的屋里出来一个中年男人和几位中年妇女,说着不懂的苗话,满面含笑向他走来,背后那位俊俏的担水女子羞涩的朝着他指指点点。这时,和老庚一路的那位苗族中年汉子笑道:“杨师傅,你有喜酒喝了”,随即向他耳语一番。
在贵州偏远苗寨,保存和延续着这样一种古老习俗:黄花姑娘身体的神秘敏感部位是不能随便让人触碰或窥视,否则,姑娘就会以身相许,相伴终身。而且这些村寨的寨规极严,任何人不得违反冒犯。
或许那位女子和她的家人对这位有着俊朗的外表和良好才干的外乡年青年人极为满意,在女家宽敞的堂屋中,老庚通过那位懂汉语的苗家中年汉子一遍又一遍的赔着小心,解释自己无意冒犯并请求原谅,也告诉他们自己已经结婚生子,但倔强的姑娘依然要按古规古礼来办,马上要履行苗寨订亲的习俗和礼仪,老庚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只好委托那位苗家汉子,捎上口信,派人叫上堂兄,请乡干部和村干部前来协商处理。
好在乡村领导的懂法依法,地方寨佬款师们的开明,经反复协调请法师、款师念款作法,在神灵面前请求解除“夫妻”关系,两人结为兄妹,老庚出钱,宰杀牯牛一头,请全寨人吃饭喝酒,一场沸沸扬扬的事得以平息下来。也正因为此事,加上过硬的技术,诚实的经营,口口相传,老庚他们的生意越做越好,几年来,摇身一变,成为靖州茯苓市场经营户中的佼佼者之一。
当我把目前所遇及想法和盘托出时,年轻的庚嫂趁着上茶的机会打趣道:“他同年爹,你莫也想给庚崽寻一位新姑姑吧?”边说边向老庚瞅了几眼,我连忙岔道:“哪里哪里,我若有老庚一半的魅力,也不会落魄到这样的地步哟!”
火炉旁,我们围绕着茯苓市场行情,菌种情况及种植技术和管理等方面交谈了很久。送我出门,老庚意味深长的讲了几句话:“老庚啊,我们都是经历过坎坷的人,做事有三原则,一是从利益出发,考虑有没有必要去做;二是从风险出发,考虑有没有规避风险,并且搏一把的必要;三是从能力出发,考虑有没有做成的把握,世无艰难,何来人杰?放心去做吧,我会尽力帮助你的”。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凭着刚拿到手的《林木采伐证》书以及过往的诚信,临近年关岁末商家回收货款的时节,我来到靖州城里的木材货场,向木行吴老板说明合作的来意后,拿到了4万元订金,和乡信用社领导谈妥了元宵节后可以贷款的事项;同年老庚也抽空与我专程到后山溪菌种厂联系了茯苓菌种供货的配方要求、价格等诸项事宜;两位老弟也没闲着,联系了伐木工、锯工、马车工、杂工等,办完这些回到家中,已是大年三十的下午,父母妻儿正等着我回来吃年夜饭。
元宵节刚过,择日进行简单的开工仪式,伐木工最先进入山场,随着工序的转换,锯工、马车工(当时没有挖掘机,亦没有爬山王等交通工具直接进入山场),挖蔸工等相继进入或退出,一连几个月,我们吃住在山上,每一个环节都必须小心谨慎,不能有丝毫懈怠,尤其是伐木工制材时,兄弟几个亲自守着,根据树木径级的大小、弯直、树梢长度,雪灾给树造成损毁位置、破损程度等综合衡量,计算后量好,做好记号,每天爬上爬下,穿梭于树与树,枝与枝之间,劳力劳心,辛苦备尝。
得益于既往积累的经验和人脉,得益于木材生产用工高潮期的错峰(下半年是木材生产高峰期)、期劳动力的充裕,更因为对每一起工友们的诚心相处和工资的及时结付的诚信,制材、锯木机锯材、马车驮运、公路上木材装载,挖兜、清山、栽杉苗等都在按部就班,有条不紊的进行。六月底,数百立方米松锯材全部运抵县城木材货场。出乎意料,盘点账目,竟然还略有盈余,这样的结果令我们感到欣慰,也增强了一丝底气。制正材留下的蔸、尖、边皮、弯、破损严重者等剩余物也被清理出来,当作种茯苓的培植材,按技术要求被截成一米左右的段木,划去老皮,留出几条营养带后码成透风的井字形堆;松蔸也被刨去表土,露出树根进行晾晒,清理山场和造林相结合,杂草、枝桍等也烧得干干净净,其它零星杂木、树杈被清理码成堆,在不种茯苓的地方,则栽上了杉苗并定期除草抚育;最初居住的人字形薄膜工棚也变成了宽敞的茅草盖顶的木板房,架设了自来水,修建了水池和洗衣池,在山坡稍平处,辟出几畦菜地,种上了时令蔬菜和红薯、玉米、西瓜等,备促了照明用的松脂柴。勤快的兄弟们利用阴雨天的时间在山脚荒芜的水田筑埂蓄水,养上鱼苗。几番下来竟有了一点“家”的味道,整齐、干净卫生,连前来检查工作场的林业站长等,难得的在工棚里留宿一夜。
芒种,忙种,地温逐渐升高,六月正是茯苓下种好时节。将段木或松蔸挨土部分用刀或斧砍削,露出新木,在底部撒上白蚁药,将菌种紧贴至新削部位,然后盖上薄膜或柴片,防止暴晒和雨水渗入,几天后,白色菌丝开始传“引”,并逐渐蔓延。
当最后一窖检查出的被白蚁啃咬的苓木被清刷并重新放上菌种,确认它已经处于正常状态时,我长吁了一口气。但轻松是那样的短暂,紧接着的是种苓的另一个环节——漫长紧而又枯燥的管苓和守苓阶段开启。
“三分种,七分管”,管理,既要“好管”又要“巧管”。“管好”是勤盖土,不能使茯苓露出表皮,防白蚁、蚂蚁以及其它虫害,茯苓喜干燥透气,要注意防水防潮;“巧管”是保质保量的关键。茯苓,它是一种物质转换成另外一种形式的的物质,生长转换过程有着它的复杂性和特殊性,有着特有的客观规律。因此,必须尊循规律,遵循科学管理的首要是施放菌种要恰当,不能太多,不能太少,根据树龄、木质按鲜木(干木)的重量来放置,太多则“药引”快,营养物质消耗挥发太过,致使茯苓生长期过短,后期得不到营养的充分供应,会造成产量降低;过少,“传引”过程过慢,营养物质输送跟不上,同样会导致产量低质量差。其次,要做好 “过程干预”,慢者则强速,快者则抑制,这是很多种植者忽视的,感谢老庚,将他在指导种植过程中摸索和总结出来并反复实践而行之有效的核心枝术、管理方法以及药用配方等毫不保留的告诉给我们,并两次亲自上山指导操作,“巧管”的作用和重要,从我们后来采收的茯苓的数量、质量和批次好的效果中得到体现和证明。
规模化种植茯苓,一般在较为偏远的山地,防止野兽糟蹋和人为破坏或偷盗,通常需要在山上搭棚专人看守,时间在一年半左右。
守苓生活清苦、单调和寂寞,每天做着同样的事情,穿行在荒山野岭之间,陪伴的只有两条忠实的土狗。因为“职业山客”的特殊,我不能像两位老弟一样,长期坚守在山场。尽管雇人代替,但只要一有空,我都会来到山场,替换一下他们。
一般情况下采收前的两个月里必须满员外,整个山场平时只有一到两个人照管和守护。白天易过,夜晚难挨,定力和胆量,是守苓人所必须具备的基本功,当然这也是事情和生活的倒逼所致。
或许,太多的生活困难,磨炼出了我的意志和胆量,好多回,面对月黑风高之夜的种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事情出现,而波澜不惊,一切如《心经》所云:“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意涅槃。”
守苓过程,真正担惊受怕的不是自然界里所发生的奇异之事,而是如何应对和防范那些出没无常、专事偷盗的毛贼。一九九0年代末,社会治安还比较混乱,盗贼防不胜防。其中以“烂箩索”为首的盗贼团伙最为猖獗,盯上我们茯苓山场后,屡次得手。我深知,须釜底抽薪,以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经过一番准备和布置后,采取非常规手段,将现场作案的盗贼团伙彻底制服,经此一“战”换来群阴慑服,平安无事。
一份耕耘一份回报,辛勤的汗水换来了丰收和成功的喜悦,经过前后三个批次的采收,总计收获鲜茯苓70余吨,单个重量高达80余斤。由于所产茯苓个头均匀,表面光滑无夹砂,肉层洁白紧实,深得客户青睐,竞相定购一空。
一九九九年冬,在经过三次采挖后,我们决定离开望灯坡,告别种苓地,走前,将工棚和所有生活用具连同尚可在三个月之后采挖数千斤尾货茯苓山场,一并无偿移交给守护杉山的看苓老者。回味两年的历程,感慨万千,来时满目疮痍,去时新栽的杉苗已及肩胸,尽显勃勃生机。我走出望灯坡时,转过身来,向着大山,深深一揖。
此后,挖掘机和新型运输机械的出现,更因为采伐剩余物也逐步得到综合利用,我再没有机会和可能种植茯苓。望灯坡种苓,已成为人生历程翻篇的过去。
二十年过去,回望种苓地,那片被开垦成黄褐色的种苓地早已被岁月染成墨绿色,当年栽下的一百多亩杉苗,已经长大成林。在那片土地上,流淌过我们的汗水,承载了我们曾经有过的沮丧、焦虑,收获了丰收和成功所带来的愉悦,更让我们明白:在强者面前,生活给予的永远不会是只有绝望和不幸,一定会有诗和远方。上帝在此处关了一扇门,一定也会在某处开一扇窗。当苦难降临时,一定不要被吓倒,必须挺起身来,勇敢面对,用头脑、用智慧、用科学、用勇气、用毅力去拼搏和奋斗。
种苓地,黄色的种苓地在哪里?在那紫红色的云彩下,在连绵起伏的青山里,烙刻在我永远的记忆深处,悠远而苍莽。
来源:靖州新闻网
作者:山客
编辑:周悦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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